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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话音落地,屋中却是一片寂静。

苏若华默然了片刻,方开口说道:“娘娘,奴才只知跟随主子。娘娘在何处,奴才便在何处。旁的念头,奴才没有。”

太妃却朗声一笑:“好个痴心的丫头,你对我也算是十分忠心了。那么,如果我想回宫呢?”

苏若华静默不语,片刻回道:“奴才是娘娘的人,听凭娘娘的差遣。如此大事,娘娘自有决断。”她话说的圆滑,实则并不曾袒露自己的心意。

“哈哈哈……”

太妃畅快的笑声自帐中飘出,在这寂夜里却显得格外诡谲。

她笑了两声,悠悠说道:“若华,人若乖巧过了头,可是要折损福气的。”

话音落,床架子发出咯吱的响声,太妃似是翻了个身。

只听她又说道:“出来也有三年了,这甜水庵虽清静自在,到底不比宫中舒坦,且是寄人篱下。我倒很是想念宫里的日子。今日,皇帝过来,言语里也有这个意思。”

苏若华大概猜到了太妃想要她如何,她轻轻说道:“皇上是娘娘一手抚养长大,抚育之恩,皇上必不能忘。娘娘为先帝离宫祈福已有三载,如今孝期已满,迎娘娘回宫孝敬,也是情理之中。”

太妃没接这话,半日忽问道:“若华,你对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苏若华心头一颤,眸光微闪,将早已预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奴才不过是宫女,只知忠心向上,服侍主子,并无别的念头。再说……再说,奴才是罪臣之女,戴罪入宫,也不该有什么妄想。”

太妃淡淡一笑,说道:“戴罪入宫?你有何罪?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罢了。再则说来,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前朝的孝文皇后、安宜皇贵妃不就是……”

苏若华越发不敢接话,太妃提及的这两位,皆是阖家被抄,自身没入宫中为奴,后被皇帝看中,蒙受盛宠,平步青云的。孝文皇后暂且不提,安宜皇贵妃甚而是反叛逆臣的女眷,初蒙宠时亦在前朝后宫掀起无数风波,但最终还是成为了皇贵妃,后宫的实际掌权人。

太妃忽然说起这两人,还将她们比及自己,到底是何用意?

苏若华忽想到了什么,望着精致秀美的帐子,帐中太妃的身影隐隐绰绰,正背对着自己。

她低声郑重道:“娘娘,奴才有一事相求。”

太妃似来了兴致,翻过身来,隔着纱帐盯着她,说道:“哦?说来听听。你是我的心腹臂膀,这些年跟着我一路过来,事事替我谋划。我能有今日的安泰,你功劳也是不小。你有所求,但凡能的,我必定答应。”

苏若华深深拜倒,说道:“是,奴才谢娘娘怜惜。如若将来娘娘重返宫闱,奴才恳请娘娘放奴才出宫。”

宫廷自有规矩,宫女年满十八即可出宫,然而苏若华是戴罪入宫,本该一世为奴,自不在此列。但她毕竟是太妃的爱婢,多年来为太妃在宫廷生涯里立下了汗马功劳,讨这个恩典并不为过,端看太妃是否肯放了她。

果不其然,太妃重翻身过去,意兴阑珊道:“我乏了,睡吧。”

苏若华便不再言语,她将身子重新倚靠在床柱上,望着窗格子怔怔出神。

太妃,大约是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银色的月光撒入窗棂,如霜一般,笼罩在她纤细婀娜的身躯上,那张明艳秀美的脸庞,笼着一抹淡淡的怅然。

陆旻出了甜水庵,乘上銮驾,吩咐回宫。

李忠得令,忙传了下去,仪仗浩浩荡荡向皇宫行去。

陆旻坐于龙辇之上,凤眸轻眯,清隽俊美的脸上,一片云淡风轻,令人无可琢磨,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忽然出声:“李忠。”

李忠打了个激灵,赶忙回道:“皇上,您吩咐?”

陆旻的声音沉沉自头顶落下:“甜水庵,近来可安泰?”

李忠回道:“皇上放心,一切供应都是宫中及时划拨的,奴才亲自盯着,内侍省不敢怠慢。”

陆旻轻哼了一声,说道:“愚钝,朕不是问这个。”

李忠只觉的脖子后面一凉,慌忙道:“是,是,奴才糊涂。皇上吩咐的,奴才都照办了,霍大人日夜把守甜水庵,不敢有丝毫懈怠,管保太妃娘娘平安无虞。”

陆旻淡淡说道:“太妃的安泰,自然要紧。然而其余的人,也不能疏忽。到底是一条性命,如有闪失,朕必不轻饶。”

李忠连连答应,心里却嘀咕着:这太妃娘娘与若华姑娘,还真不知谁占了谁的光呐。

片刻功夫,御驾便浩浩荡荡回至皇宫。

进了宫,陆旻便回了养心殿。

内侍张全福服侍着皇帝更换常服,他生着个胖大身子,一张大圆脸,白面团似的,一笑便眯细了两只小眼睛。

他回禀道:“皇上出宫这半日,贵妃娘娘那边遣了吟霜姑姑来说,晚上务必请皇上往承乾宫用晚膳。”

陆旻笑了一声:“她今日这般殷勤,想必是有事相求了。”

张全福陪着笑,一面跪在地下替皇帝仔细着装,一面说道:“贵妃娘娘十分惦念着皇上,今儿都打发人来了好几趟了。得知皇上一直不曾回宫,一时急了,才把吟霜姑姑打发过来。奴才告诉贵妃娘娘,皇上今儿往甜水庵看望太妃娘娘,回来必不能早,但必定龙心大悦。贵妃娘娘如有什么事,今儿晚上求了皇上,一准儿能成。”

陆旻面淡如水,薄唇微抿,挑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转眼却朝着张全福兜屁股便是一脚。

张全福正跪在地下打理皇帝的玉佩络子,猝不及防,登时就是个狗啃泥。

他慌慌张张爬了起来,一手扶着头上歪了的冠,一面跪在陆旻跟前,赔罪道:“皇上,皇上,奴才做错了什么,您让慎刑司打奴才板子就成,何必劳累龙体。奴才承受不起啊!”

陆旻冷笑道:“朕去何处,见何人,做何事,乃至于心情如何,你都一五一十的告知贵妃,你倒是对贵妃忠心的很。”

这大内混到高品阶的太监,又是御前服侍的人,哪有不机灵的?

张全福慌忙脑袋撞地,咚咚磕起头来,连声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陆旻掸了掸衣衫,迈步向外走去,再不看这跪在地下的奴才一眼,只远远说道:“既自知有罪,那便自去慎刑司领罚吧。领完罚,也不必回来了。”

张全福仰起头,只见皇帝那修长笔直的身影正走向殿外。

陆旻才踏出门槛,李忠便手捧茶盘迎头进来。

这张全福是李忠的徒弟,李忠见此情形,心中便咯噔了一下,连忙退让到一旁。

见皇帝走远,李忠便走上前来,问道:“怎么着?你到底怎么惹着皇上了?”

张全福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又哭丧着脸说道:“师父,我这到底说错了什么啊?咱们,这不是一向这么服侍?皇上以往也不是这么个脾气啊。”

李忠听了这话,便用力朝徒弟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低声呵斥道:“小兔崽子,前儿我怎么教导你的?皇上如今的脾性,已不比三年前了。咱们做奴才的,就得谨言慎行,提着脑袋办差。贵妃娘娘问什么,你就说什么啊?!皇上没叫人摘你脑袋,都算轻的了!还冷着干什么,快,滚去慎刑司领罚吧!”

张全福连连应声,忽又想起什么,摸着脑袋问道:“师父,方才皇上说我领完罚不必回来了。那,那我去哪儿啊?”

李忠又朝他脑袋上拍了一记:“去哪儿?你替哪个主子卖力,就去哪个跟前儿。皇上就是这个意思!”

张全福登时慌了,向李忠哀求道:“师父,您替徒弟跟皇上求求情吧。徒弟,徒弟哪儿也不肯去。徒弟打从十四岁就服侍皇上,好容易熬到今天。这要是徒弟被从御前撵了出去,这皇宫大内怕是再没有徒弟的容身之地了!”

李忠却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个死东西,记吃不记打!”

陆旻离了内殿,径直走到了前殿东暖阁。

此地,是他亲政之后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所在,有时亦在此地会见外臣。

踏进门内,迎面便是一股绵长细悠的香气。

这是御制的宫中香,凝合沉香、檀香、甲香、龙脑并龙涎香等诸香蜜炼窖藏而成。每日取一丸置于铜鸭熏香炉内,能使一室幽香。

这香幽沉庄重,令人闻之心神宁静,工艺繁复,用料昂贵,丝丝缕缕之间便透着皇家的威仪,唯有这大周朝最尊贵的人方能使用。

此香无有不好,陆旻却轻轻皱了皱眉头,登基三载了,他还是不大习惯。

端正沉稳有余,却失了活泼韵味,陆旻心中明白,要坐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许多事情都是要舍去的。

然而,他还是怀念啊。

当初,他还是后宫之中寂寂无名的七皇子时,母亲林氏位份低微,自己亦不得父皇欢心,一月用度有限,更遑论熏香这等奢侈风雅之事。

那时候,京城贵胄附庸风雅,极喜在香料衣品上拼比互斗,皇室子弟亦不能免俗。

每每书房念书时,那拼比输了的兄弟,便蓄意来挑衅他撒火泄愤,横竖有他这七皇子垫底,面子上总都说得过去。

陆旻年纪虽小,却也懂得这些颜面之事,受了欺辱心中窝了火,却又无可奈何。

母亲应付一月开销已是力竭,哪能再帮他置办这些东西。

内侍省的奴才,自来就是拜高踩低的,每月份例能按时发放便烧高香了,更不能指望别的。

不忍母亲难过,年幼的陆旻将这些事都藏在了心里,却不知如何被苏若华看了出来,并打听出了事情原委。

原本,这等事情,主子尚且无能为力,一个宫婢又能如何?

她却收拢来平日里用剩下的蔗渣、橘皮、梨渣、榠楂果核,仿照古方《陈氏香谱》调制成了小四合香,替他熏衣,并将香粉蜜炼成珠,盛于香囊之中,与他佩戴。

这小四合香虽不及宫中御制的那些香品昂贵幽沉,却有股格外的清新活泼之感,尤其夏季佩戴身上,如置身于花果丛中,芳香满怀。

皇子们所用的香品,虽不尽相同,但因皆出自宫中造办处,也就所差无几。但也因人见多了,便不觉得稀罕,反倒是陆旻这四合香占了上风。

偏巧那日,先帝按例召见诸皇子查问功课事宜,微有所觉,夸赞陆旻所用香品格调不俗,又问他详情。得知这味合香用料竟如此寻常朴素,更大加赞赏他质朴节俭,有君子之风,又斥宫中奢靡之风盛行,便该好生整顿。

陆旻所佩的青竹云鹤香囊,亦被先帝赞赏不已。

平日里那些看不上他的尊贵兄弟们,一起站了墙边,一个个灰头土脸。

他自养心殿出来,回了丽景轩,先帝还使人送了许多赏赐过去。

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母亲林氏也高兴了许久。

私下里,陆旻曾问苏若华,是否算准了那日先帝要召见他们,方才如此行事?

苏若华笑而不答,只回话道:“主子,奴才只是个宫女,见识不多,也不能为主子分忧解愁。但奴才晓得一个道理,人无论处在何种境地,总要向上看朝上走,遇上难事就要想法子应付。如若只是自怨自艾,这难事怎样也不会自己长脚跑了的。主子虽受目下之困,但凡事向上,怎知将来如何呢?”

那时,陆旻年纪不大,不知为何,却为她这番话深有触动。

这件事,在漫长的宫廷生涯里,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全然不足够动摇内廷局势,但在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母妃林氏虽是血肉至亲,却是个温柔懦弱的女人,除了嘘寒问暖,体贴衣食,一无作为。

再之后母亲病逝,来到慧妃膝下,慧妃待他其实不错,也尽到了一个养母的职责,然而毕竟不是亲生,又带着功利之心,于是不论怎样母子两个总是隔着一层。

一路走来,唯有苏若华一心一意的为他打算,为他筹谋。

她如母亲一般的温婉恬静,却又不失坚韧,从她身上,陆旻似乎总能看到一股茁茁的生机。

她的一颦一笑,言谈举止,如春风化雨,无声的滋润着他的心底。

三年前,他被太后强拥登基时,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要将旧时伺候的宫人一并带到御前。

他真正想要的,唯有苏若华一人。

然而,她却拒绝了,并且随着太妃一道出宫去了甜水庵,一走就是三年不见。

为免太后疑心,陆旻并不曾在明面上过多询问甜水庵的事宜,也极少去看视太妃,但从暗卫送来的线报里,她在甜水庵似乎过得相当快活,并无有一分因离了他而不快。

即便,今日他亲自去了,她居然就避了开去,见了面竟也无话可说。

陆旻在紫檀木四角包铜江水海牙书桌前坐了,打开一方挂锁的书奁,从里面取出一枚香囊。

香囊缎子有些黄了,显是年深日久之物,但其上绣着的青竹云鹤纹却纹理分明,无一丝磨毛了的痕迹,足见佩戴之人爱惜。

他揉捏着香囊,眼前不觉又是她的影子。

和风自窗棂吹入,轻轻拂在这位青年帝王的脸上,如同女子柔软的小手。

陆旻抬眉,望向窗外。

院中一树贴梗海棠开的正艳,似有一柔媚女子立于树下,向他拈花微笑。

“若华,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