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出了杏花春,一时却又改了主意。
她先至小厨房叮嘱了一回帮厨的姑子,太妃口味刁钻讲究,许多细节需得一个知根底的人盯着才好。
出来时,迎头又碰上了甜水庵的监院师父。
这监院虽不是住持,但平日里督察庵内各堂口诸般事宜,且掌管库房,权力仅次于住持,在庵中可谓地位极高。
太妃虽是皇妃之尊,但到底身份有些尴尬,且来至人家的地界儿,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怎么也要礼让三分。
是以,恭懿太妃叮嘱了身侧侍从,务必礼待庵中僧人。
苏若华一见着监院,缓步上前,温婉一笑:“水心师父,晌午时候了,还这样忙碌,当真辛苦了。”
水心带着两个年轻姑子,正横眉怒目,不知为什么事发脾气,见了她,脸上的怒气不由自主的便先消了三分,两道浓黑的扫帚眉垂了下来,双手合十微笑道:“苏姑娘,这会儿到厨房来,可是太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原本,庵里的称呼该是施主,但苏若华是个宫婢,又是随太妃寄居此地,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所以庵中上下皆称她为姑娘。
她秉性温柔谦和,又是个玲珑圆滑之人,待人接物周到之至,从不以太妃贴身宫女自居,拿大架子压人,故而这庵中上至住持,下至各执事尼姑,大都喜欢她。
苏若然含笑说道:“不过是太妃娘娘午后要用的茶点,我怕上次传话时没说清楚,帮厨的师傅不清楚娘娘的口味,弄出差错来,可就是罪过了。佛门净地,怎能生出口舌是非?急忙过来告诉给师傅听。”
她这话说的十分圆润,既说明了来意,又不叫甜水庵众尼以为,太妃挑剔庵中的饮食,把错儿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水心笑眯了一双眼睛,说道:“姑娘是福慧双全之人,莫怪太妃娘娘如此看重姑娘,凡事都倚靠着姑娘呢。”
苏若华浅浅一笑:“一向多亏了师父照料,若非师父事事替太妃娘娘想到头里,怡兰苑也不能这般周全。甜水庵的照拂之情,我们娘娘都是记着的。”
水心听了这话,虽明知都是些面子上的奉承话,还是听得开怀不已,更喜笑颜开道:“姑娘真是客气了,太妃娘娘肯降贵在小庵修行,是甜水庵上下的荣幸。姑娘这话,太过客气了。”
苏若华微笑颔首:“太妃娘娘那边还等着我,就不耽搁水心师父的差事了。”
两人相互道别,各自离去。
待苏若华走后,水心敛了笑意,又往库房行去。
跟随她的两个徒弟,一个便问道:“师父,这苏姑娘不过是个宫女,何必对她如此礼遇?”
水心淡淡说道:“你们莫瞧不起她,自来英雄不问出身。依着这苏姑娘的人物品格,日后必定不会是池中之物。”
那小徒弟似有几分不服气,又道:“师父,她不过是个宫婢罢了,能有什么作为?再说了,如今宫里做主的是太后娘娘,她跟着太妃,能有什么前程?”
水心面色肃然,说道:“出家人,怎能在人背后搬弄口舌是非?这等话,往后不许说。如让本座听到,必定以庵中规矩惩治。”
那两名小徒顿时一凛,连忙称是。
水心又道:“今日,皇帝来咱们庵中上香,面上是为众生祈福,实则是为了探视太妃娘娘。虽说,今上是太后扶持着,然而亦在太妃娘娘膝下抚养良久。往后的事,还难说的紧。”说到此处,她不敢再多议论宫中的事,便闭口不谈。一行三人,往库房去了。
苏若华眼看左右无事,算着时辰,差不离皇帝也该起驾离去了,便逶迤往怡兰苑而去。
才踏入怡兰苑门槛,果然见院中唯有两个年小的姑子在扫地,宫里跟来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她缓步入内,那两个小姑子见了她,忙笑道:“苏姑娘回来了,适才太妃娘娘都问了你三遍了。你一会儿不在跟前,太妃娘娘就念叨呢。”
那姑子说这话时,正逢容桂端了一盆水自屋里出来,闻听此言,脸色顿时便有几分不自在。
苏若华向那两个姑子笑了笑,走上前去,问道:“我不在,娘娘跟前可有什么事?”
容桂生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下巴尖细,细眉圆眼,唇色极淡,站在风口里,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她摇了摇头,轻声回道:“回姑姑,无事。只是,太妃娘娘问了姑姑三次,似有什么吩咐。”
苏若华微微颔首,便径直上阶,打起帘子进门去了。
容桂立在廊下,呆了一会儿,低头走开。
苏若华踏进门内,那股子清幽的檀香味儿迎面而来,沁人心脾。
她垂首屏息,轻步往东暖阁里走去。
入内,果然见太妃正自躺在梨花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一旁小机上安放着青花瓷茶碗,红漆嵌螺钿细隔棂匣子,匣中放着些果脯糕点,总共约有十来样。
自从太妃入甜水庵以来,衣食诸般节俭,每日茶点满共不过两三样就罢了,今日如此当还是为了皇帝亲至。
苏若华轻轻上前,看太妃双目轻阖,便没有出声,先摸了摸茶碗,见茶碗已然半冷,便轻手轻脚把茶碗拿去倒了,依着太妃平素的喜好,重新泡过送来。诸般事毕,便退在一旁侍立,一丝声响也没出。
太妃躺了一会儿,抬手去拿茶碗。
入手,只觉茶碗微烫,她秀眉微扬,并不言语,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热浓淡恰是自己所好,便点头道:“若华,回来了。”
苏若华这方回话:“是,奴才适才在园子里摘了些月季,已打发春桃送到厨房了,预备花朝节的点心。”
太妃是个合中身材,圆圆的脸面,眉目秀丽,四旬开外的人,脸上略长了些肉,眼角也微微长了几道细纹,越发显得慈和。她今日穿着一件牡丹缂丝常服,膝上披着一条半旧灰鼠毡子,都是宫里带来的旧物。
她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些年来,还是你贴合我的心思。你不在这里,容桂一人,颠三倒四的,凡事也指望不上。皇上跟前,险些失礼。”
苏若华浅笑回道:“惦记着太妃娘娘的茶点,又怕指派了旁人干差了差事,还是奴才亲力亲为好些。原本想着,皇上或许还要再待上一会子,能吃上这口点心。不想,皇上竟走的这样急切。”
太妃笑瞅了她一眼,并没有戳破她,只是换了话头:“倒是难为你,我来这里三年,多亏了你里外张罗,才能这般周全。指望着那两个,还不知到什么田地。”
苏若华低头垂眸,神色恭谨道:“娘娘谬赞了,奴才只是尽心尽力办差罢了。”
太妃没接这话,径自说道:“我身边这三个丫头里,独你是个拔尖儿的,相貌好,性格好,办事妥帖周到。那两个,春桃虽勤谨忠诚,性子却急躁了些。容桂,不消说了,上不了台盘的。若不是我落到这个地步,也不至于用着这样的人。旁的也罢了,倒是难为了你,左右周旋。”
苏若华赶忙说道:“奴才辛苦不算什么,只是娘娘受委屈了。”
原本,依着宫里挑人的规矩,太妃的位分手底下也该有几个像样的宫人。
然而,赵太后那一场乱斗,太妃身份尴尬,能保全自身到这甜水庵来已是艰难,又如何敢争长论短,更不想令太后以为她是蛰伏伺机。于是,除却苏若华是执意跟来,旁的宫人便都散了。内侍省虽拨了人来,但恭懿太妃担忧其中或许会有太后的眼线,便只留了春桃、容桂这两个不怎么机灵的。
太妃听了她的言语,心中倒有几分伤感,人前却不愿露出来,正欲同她说几句闲话,却一眼瞥见容桂悄然立在门边,手里捧着一方托盘,脸上却怯怯的。
太妃便有几分不喜,说道:“杵在那儿做什么?瞧瞧那副可怜样,好似谁欺负了你一般。”
容桂上前,低声道:“娘娘,皇上送来的这些个点心,奴才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娘娘示下。”
太妃闻言,坐正了身子,说道:“端来我瞧。”
容桂应声上前,将托盘放下。
苏若华打眼望去,只见林林总总大约六盘的糕点,大多是太妃素来爱吃的,皆是御膳房的手艺。
太妃看了一回,指点道:“这果馅椒盐金饼、薄荷凉糕,与住持、监院两位师父送去。奶饽饽并白糖糕,暂且收到橱里,留作日后茶点。这道……”话到此处,她却突然顿住了,看向苏若华,嘴角噙笑:“这桃花酥,是你最爱吃的,你便端去吧。”
苏若华一怔,说道:“皇上孝敬娘娘的,奴才怎好拿去?”
太妃眸中笑意渐深:“罢了,皇上也是项庄舞剑,意不在此。我到底养了他一场,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自然清楚。”
容桂就在一旁站着,太妃却说出这番调笑的话来,苏若华还当真是窘住了。
主子的恩典,她不能不接着,微微一顿,福了福身子,谢过恩,便端了过去。
容桂立在一旁瞧着,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怯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