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三年春,京都北郊甜水庵内。
当朝恭懿太妃身侧大宫女苏若华,立在庵中杏花春园子内南墙下头,采摘着开春来头一遭的月季花。
她微曲着腰身,仔细辨别着可用的花朵,小心避开了那尖细的花刺,将相中的月季一朵朵采下,丢入臂上挂着的竹篮子里。那楠竹篮里,已搁着三五朵了。
太妃娘娘素来最爱时令鲜菜,又极重视节气,每逢到了日子,总要吩咐厨房做上几道应景的时令吃食。目下,花朝节就在眼前儿了,这既是花神下凡的吉祥日子,更是太妃娘娘的诞辰,不消人叮嘱,苏若华自个儿便琢磨着做上几道百花糕、鲜花饼之类的软糯甜口点心,既应景儿,又合乎娘娘的口味。娘娘一高兴,她们这些跟随服侍的侍从们,便也能过上几日舒心日子,皆大欢喜。
然而这可不算是个轻省的活儿,太妃娘娘在衣食上一向讲究,只是一口点心,用料选材便要十二分的尽心。
“这该是用什么时候的东西,就得是什么时候。敢错半个时辰,那风味儿可就跑偏了。”
这是太妃娘娘往常说的话,她偏也能吃的出来。
比如这选来做馅儿的月季,必要用清晨才开的,那开过了头的,是不行的。掐下来,更要赶在垂头之前送到厨房去,花朵儿的鲜嫩也就那一两个时辰。
若是在宫中时,自有底下的小太监侍弄这些事,怎样也到不了苏若华的手里。
然而,现下是在甜水庵,太妃娘娘身侧就跟着她们几个,当然要事事亲自动手了。
苏若华拘着腰,饶是穿着厚重的冬服,依然能瞧出那细软的腰肢。和煦的日头,将她的影子投在南墙上,窈窕纤细。
墙头上的荼蘼只发了几片嫩叶,不是花期,尚不见那雅丽的白色花朵。
日光和暖,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令人四肢百骸都透着舒适。
今年春季暖的早些,如今正是京里人说的“枣核天”,两头冷晌午暖。苏若华做了这半日的差事,额上、鼻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滴,原本就白皙细腻的肌肤,更现出凝脂一般的润泽来,温婉柔媚。
周朝宫廷规矩,除年节喜庆日子,凡宫女者不得涂脂抹粉,不得描眉打鬓。
苏若华自也不能例外,然而这粉黛不施,却显出了那天然的一段风韵,如昆山美玉,由内而外的光华润泽。
“若华姐姐。”
甜脆的嗓音,伴着一阵风到了自己身后。
苏若华不回身也晓得是谁,轻轻说道:“又这般没规矩了,好在这不是宫里,不然你又得提铃*去了。”
春桃吐舌一笑,上来亲亲热热的挽着她胳膊,喜孜孜道:“若华姐姐从来疼我,当然不会罚我的了。”
苏若华直起了腰身,掠了一下鬓边滑下的散发,秀丽的眉却轻轻一蹙:“你也出来了,难不成屋里只余下容桂一人服侍了么?”
春桃笑说道:“娘娘说现下天热,屋里人多燥的慌,不叫都在跟前杵着。再说了,皇上今儿过来,旁人都还罢了,偏生姐姐你先走了出来,余下的谁在与不在,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也出来了。”
苏若华听见“皇上”二字,神情微微一顿,半晌说道:“她也该学着些服侍的规矩,见一见世面了。以往总说年纪小,然而到底是要历练的。”言罢,便不语了。
春桃是个娇俏的人儿,圆圆的脸蛋,嘴角常挂着笑,一咧嘴腮上便泛起两个酒窝,一双眼睛亮莹莹的,叫人瞧着就心生亲近。
她小苏若华四岁,如今却也十七了。
苏若华自十一岁入宫,至今已有将近十个年头,从底下一层层的往上走,终是熬到了太妃娘娘身侧最得用的大宫女。若娘娘还在宫里时,这往下的小宫女们,都要问她喊一声姑姑了。
论规矩,春桃也要叫她作姑姑,但两人关系亲厚,苏若华本也不是个拿班做派的性子,不在宫中规矩也无那般森严,故而也就随她叫去了。
她出了会儿神,忽被一阵风吹在身上,春寒料峭,不觉打了个寒噤,遂重新去摘花。
春桃却兀自喜孜孜说道:“姐姐你说,皇上今儿过来,到底为着什么?”
苏若华忙着手中的活计,随口说道:“皇上的心思,谁敢揣摩?谁敢说知道?”虽是这样讲了,她却还是添了两句:“花朝节就在眼前,既是开春第一个好日子,又是咱们娘娘的寿诞,皇上来探望娘娘,也在情理之中。”
春桃却凑上前来,身上扑的香粉味儿直往苏若华的鼻里钻,她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说道:“姐姐,我瞧着皇上是不是有意接咱们娘娘回宫呢?再有,我出来前,听着皇上的话里,关系着你呢。”
苏若华指尖一颤,到底是没能躲开一枚尖刺,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她将食指放在口中轻吮,默然不语。
春桃喋喋不休道:“论理,皇上虽不是咱们娘娘亲生的,到底也是打小儿抚养长大。皇上的生母,林太妃一早儿就没了,他在咱们娘娘膝下长大。虽说后来跟了如今的太后,但这抚育之情到底是难忘的。打从先帝过世,咱们娘娘来这背哈喇子地方已有三年了,他来接娘娘回去尽孝,也是情理之中。”
苏若华听她说着,面淡如水,不置可否。
春桃忽又一笑,低声道:“再则,皇上待姐姐从来是另眼相看的,怎会舍得姐姐一直留在此处呢?”
闻言,苏若华水眸微抬,静静瞧着她。
春桃一怔,不由道:“姐姐……我说错什么了?”
苏若华淡淡说道:“打从你选入宫来,到我手下,我叮嘱过你多少回。这是宫里,谨言慎行,一句不慎,就能引来杀身之祸。比如你方才那些话,你觉着合适么?你是为着咱们娘娘,然而如今宫里掌事的是太后娘娘,你这些话若传入她耳中,你不是在给咱们娘娘招祸么?”
春桃吐了吐舌头,笑道:“姐姐还是这样谨慎周到,咱们又不在宫里,跟娘娘出来的统共也没几个人,谁的舌头能那么长,学到太后娘娘的跟前儿去?”口中这样说着,她缠上了苏若华的胳臂,撒娇笑道:“我晓得姐姐从来稳重,怨不得娘娘这般疼爱姐姐,把姐姐当个心腹臂膀倚靠,什么事都先交代给姐姐。但咱们不是在宫里啊,姐姐也莫这般心事重重啦,乏得很呢。”
苏若华面淡如水,伸手替她理了理歪了的蝴蝶盘扣,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话,打从你入宫来头一日,我便告诉你了。宫里不比别处,一句话就能断送了咱们的性命。”
春桃又是吐舌一笑,敲了敲头。
晌午的日头照着她,娇憨的脸上洋溢着青春活泼。
看着她的笑脸,苏若华心头那些郁结不自觉的也化了些许,她将臂上的篮子递给她,说道:“别在这里打牙犯嘴了,瞧什么时候了,快把这些先拿去厨房,叫他们做起来。若耽搁了差事,这儿是不能提铃,仔细我罚你站墙角。”
春桃晓得她是嘴硬心软,接了篮子,一溜烟的去了。
苏若华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适才的话,微有所思。
她转头,向太妃娘娘所居的怡兰苑望了一眼,怅然若失。
苏若华静默了片刻,转身正欲再摘些香椿嫩芽,便听身子左侧的假山石子后面微有脚步声。
来人步伐轻健,她便只当是庵中的尼姑,并不曾着意,满心只想着娘娘平素的口味,筛选着眼前的香椿叶片。
待摘了些许嫩芽之后,身后那人忽然出声道:“摘这些个香椿,还是如以往一样,做腌菜么?”
这嗓音冷冷清清,便如夏季里的井水一般,直透人的心扉。
苏若华心头一颤,慌忙转身,合身拜倒,向着来人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大礼:“奴才拜见皇上!”
眼前,果然是一双玄色掐金丝蟠龙云纹靴。
她轻轻咬了咬唇,心中暗道:他不是在怡兰苑陪太妃娘娘说话么?怎么独个儿走来了,身边连一个跟的人也没有。
陆旻没有言语,颀长的身躯背光而立,影子便在地下拽的长长的,将苏若华整个盖住。
俊美清隽的脸上,无一丝神情,令人猜不透他的喜怒。
只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透出一抹玩味。
他半晌无言,苏若华只得低声回道:“回皇上的话,是,奴才是打算做腌香椿。近段时日,娘娘的胃口不大好,奴才便想着弄些时鲜的吃食。”
陆旻微微颔首,清冷如水的面上,微有波澜,他说道:“你们在此处,诸般不便,倒是辛苦了。”
苏若华忙回道:“都是奴才分内之事,奴才只晓得服侍娘娘,尽忠职守,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陆旻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将头埋的极低,只能瞧见那满头如鸦翅般黑亮的发,以发绳扎成了辫子,干净光洁,无一根杂发。宫女不能做艳丽妆扮,涂脂抹粉,妖调惑人,按宫规是要挨板子的。她自然也是如此,却在扎束发尾之时,挽了个蜻蜓结,质朴的发式顿时便添了几分俏皮。
她低垂着头,从上向下望去,便是乌黑的发,尖尖小巧的小巴,细白的肌肤,以及润红的唇。
卑微谦恭守礼,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但她这幅模样,却不知怎的令陆旻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快。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呀,新文开始连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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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铃:提铃是古代对宫女的一种处罚。"提铃"就是受罚宫女每夜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走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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