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祯三年的新年,新晋太原左参将卢岩并没有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留在太原府熟悉新的环境,而是和妻儿回到了解县盐池滩的老宅里,说是祭拜先祖,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避免过多的应酬好陪妻儿。
“可是不管怎么样,该有的应酬还得有,本来就年纪轻免得被人说轻狂。”刘梅宝坐在大炕上,从炕桌上抓着瓜子花生剥开,然后塞到躺在一旁的卢岩的嘴里。
卢岩故意嚼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本来就在他们眼里轻狂,爱怎么想怎么想。”他笑道伸手将刘梅宝揽住。
刚想来个夫妻间的小亲密,就听门外咚咚脚步响。
“爹,爹,雪停了,抓鸟去。”卢舫蹬蹬跑进来扑到卢岩腿上晃着说道。
卢岩也不起身,手一伸腿一杨,将儿子荡起来。
卢舫咯咯的笑,扑到爹的胸膛上。
孩子不怕冷,跑的满头大汗,脸蛋越发白里透红,眉间还残留着一片浅红,那是村里妇人蒸花馍时,卢舫好奇围在那里看,被贵子娘点的,回来被刘梅宝看到笑称梳起小辫就能当女孩子了,已经男子汉气息初成的卢舫用袖子胡乱擦去,结果反而染成一片,待要多洗几次才能消去。
“蛋儿,蛋儿,吃饭了。”
外边响起贵子娘的喊声。
卢舫立刻从卢岩身上下来,喊着奶奶我要吃发糕蹬蹬跑出去了。
贵子娘对卢舫的这个昵称总让刘梅宝忍俊不已。
“肚子里这个是什么,卤肉?”她抓着卢岩的胳膊笑道。
卢岩在她额头亲了下,伸手摸了摸妻子的小腹。
“肉也好肝儿也好。”他笑道,“都是咱们的宝。”
在贵子娘家里吃过饭,一面看着孩子玩闹一面和贵子娘拉家常,刘梅宝错眼看不到卢岩。
“大人说出去一趟。”仆妇低声说道。
刘梅宝点点头不再问了。正嗑瓜子,见村里一个妇人急匆匆进来,看到刘梅宝带着几分拘束施礼问好之后。冲贵子娘招手使眼色。
贵子娘走过去,她附耳说了几句话。
“这贱…”贵子娘陡然变色,一句骂要脱口而出。顾忌到屋子里的卢舫和刘梅宝又咽了回去。
贵子娘匆匆走出去时,刘梅宝注意到了。迟疑一刻,跟了出去。
贵子的坟就在村口,走出村子就看到那被大雪覆盖的土包,此时土包前坐着一个男人,正举着酒杯仰头喝,在他身后,站着一个纤瘦的女子。
“谁让你过来的!谁让你过来的!”
远远的看到这个女子。贵子娘就疯狂一般叫骂,她随手捡起一旁的树枝,举着就向那边冲去。
“大娘。”卢岩忙起身,有些无奈的想要劝阻。
贵子娘疯癫一般将树枝向谢四娘打去。
谢四娘不躲不闪,任枯枝砸在身上,划过脸上,原本带着血痕的脸上顿时又多了两道。
“大娘。”卢岩握住贵子娘的树枝,挡在了谢四娘的身前,“您别这样,嫂子只是想看看贵子哥….”
“你叫她嫂子!”贵子娘更加激动。盘腿坐在地上拍掌大哭。
什么作孽啊,扫把星啊,害人精啊,害了贵子还不算。还要祸害他们一村人…..
“你怎么不去死啊!”她指着怔怔站着谢四娘哭道,神情愤怒中更多的是绝望,“你怎么不去死啊!”
谢四娘看着她,慢慢的垂下头。
“我会死的,该死的时候一定会死的。”她第一次在贵子娘面前开口说话,声音轻柔。
然后转身走开了。
“她不吉利啊,我早就找瞎子看过,这女人是天煞星啊,谁挨着谁倒霉啊,你不听,你不听,你喊他嫂子,你喊她嫂子是要害你,害了梅宝和蛋儿啊!”贵子娘又看着卢岩哭。
看卢岩被哭的不知道怎么办,刘梅宝忙上前,和他一起劝起了贵子娘,再三保证才让她情绪平复。
“这大过节的我想和贵子说说话。”晚上躺在床上,卢岩拥着刘梅宝说道,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这一次平阳卫守城以及支援山西东线防务,河东军盐巡都被调动了,死伤过半,其中好些将官也殉职了,今年过年来拜年的时候,看着屋子里少了一多半的熟悉面孔,刘梅宝都好几夜不能入睡,可想一直看似平静的卢岩心里埋着多大的悲伤。
刘梅宝伸手抱住他,紧紧依偎在他的胸膛上,似乎这样就能把他的悲伤挤走。
“嫂子她这次很厉害,武大群要为她申报功赏呢。”卢岩不想妻子担心,转移话题笑道。
自从走上这一条路,大家心里都明白会有这么一天,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不仅自己活着,也要提死去的弟兄活着,为死了的弟兄的家人活着。
“上头能批吗?”刘梅宝顺着他的话问道,女子从军已是稀罕事,更别提升赏了。
“这有什么不能的。”卢岩一副浑不在意。
“那最好。”刘梅宝笑道,“说不定能出个女将军,好给我们女人们争争脸。”
提到女人争脸刘梅宝便想到那个兵备家的郑娘子,守城战胜利后,虽然人手紧张,但卢岩还是抽调人护送郑姑娘回家去了。
事后郑兵备亲自写信给卢岩道谢,郑家夫人也亲自写信并送来一笔厚礼给刘梅宝,信中很是感激护的她家女儿安康。
“我听送信来的郑家的妇人说,郑姑娘再也不动刀抢了,竟然听从母亲的话开始学女红。”刘梅宝说道,一面叹口气,“可见这次她可是被吓的不轻啊。”
卢岩对这个人没兴趣,说些别的话,二人便睡去,睡到半夜。刘梅宝突然腹痛惊醒,发现下身出血,慌得整个盐池滩都人仰马翻。所幸请了大夫熬了药吃,到天明便止住了。
“是这段忧虑操劳过度,万幸太太身子壮底子好。好好调养过了三个月便无碍了。”
天明之后,陆陆续续的更多有名的大夫被卢岩的人拉来。一个一个的给刘梅宝诊看,最终都得出这个统一的说法,卢岩才稍稍放心。
贵子娘坐在一旁哭,认定是谢四娘带来的霉运,将卢岩狠狠的骂了一顿,又带着人去要推倒谢四娘在村外的窝棚,卢岩和刘梅宝正劝着。有村人来说谢四娘的窝棚着火了。
“是她自己烧的。”村人战战兢兢的说道,看着卢岩有些吓人的神情,“然后,然后她就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贵子娘也停止了哭骂。
“走了好,早该走了。”过了许久她才流泪说道。
一直到了二月中旬,刘梅宝的身子才算彻底养好了,经过多名大夫确认可以行动如常后,卢岩终于同意一直在盐池滩家中静养的她坐车回太原府了。
马车路过村口时,刘梅宝掀起帘子看。原先谢四娘的窝棚处只残留几块火烧后的黑石。
不知道这个妇人如今在哪里。
所有人都以为谢四娘离开盐池滩是回平阳卫了,结果当卢岩休假结束回去后,才从平阳卫的镇抚官那里得知,谢四娘竟然一直没有归队。且音讯全无。
兵士不告而逃是大罪,要军法处置的,才觉得长脸的武大群顿时又恼羞成怒,更有甚者还流传是因为他对人家谢四娘图谋不轨所以才逼走了这女子,为此,武大群被家里的妻妾好好的闹腾了一番,只气的武大群暴跳如雷,派出兵丁四处缉拿逃兵谢四娘。
一直到现在,谢四娘就跟人家蒸发一般,半点消息也无,她的经历也传开了,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女人也许是寻个地方自我了断了,平阳卫放弃了寻找。
位于太原府城东南地段的参将府,管家带着一众仆妇迎接太太少爷,一个个精神抖擞笑容满面。
刘梅宝还是年前来过这里一趟,收拾布置好了就跟着卢岩回盐池滩,对她来说这里还很陌生,不过因为卢岩这段日子住在这里,这里充斥着这个男人的味道,所以对她们母子来说,一切又那么熟悉。
“太太慢点,少爷慢点。”仆妇抢着搀扶刘梅宝,而卢舫早等不及自己跳下马车,慌得一众人忙喊。
“爹爹。”卢舫迈着小腿就往家里跑。
身后管家亲自去跟着护着,口里喊着小祖宗慢点。
“没事,他野惯了。”刘梅宝笑道,一面小心的下地站好。
话没说完,就听哎呀一声,卢舫和人撞在一起。
“你们不长眼啊。”管家抱着跌入怀里的卢舫,大怒呵斥迎面走出来的人。
这是一行三人,都是兵丁打扮,不过此时丝毫没有卢岩手下兵丁的气势,而是垂头丧气灰头土脸。
他们显然认得管家,也见过常被卢岩带在身边的卢舫,便忙忙的跪下赔罪。
“快起来,什么大事。”刘梅宝在后说道。
卢舫揉了揉额头挣开管家,又蹬蹬跑进去了。
“太太,太太。”那三个兵丁看到刘梅宝,带着几分希翼抬头唤道。
话没出口,就被身后的兵丁们齐声喝止。
“军法难容,还是莫要白费心思。”其中一个冷冷说道,眼中带着几分警告。
三人听了立刻又颓然垂下头,给刘梅宝叩了一个头,起身便走,一边走一边抬手抹泪。
“这是怎么了?”刘梅宝不由问道。
“太太,这是跟着大人的三个护卫,因此犯了错,所以大人命令责罚驱逐。”那适才说话的兵丁首领躬身说道。
卢岩的军中奖赏丰厚,但同时刑罚也极为严重,这其中的驱逐可不仅仅是驱逐当事人,而是他的所有家眷都要一起被驱逐,对于兵丁来说,这惩罚简直比杀头还重。
出了正月,天气还十分的寒冷,这个时节把这三家人驱逐,只怕要受大罪。
但军法严苛,刘梅宝也不会去多嘴。
“去家里领些银子与米粮给他们吧。”她低声对管家说道,“这样好歹能支撑一段。”
管家应声是,便去了,刘梅宝带着人进了门。
看着她进去了,那兵丁首领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
“这事都给我闭紧了嘴,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他转身低声对于身后的其他兵丁说道,神态严肃。
“是。”众人忙领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