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里各家窗棱上挂着的竹帘,家家户户窗口透出昏黄的光晕,隐约传来收音机里的样板戏或是评书声,还有饭后收拾碗筷的轻响,饭菜的余香在院子上空若有若无地萦绕。李建国和王秀兰吃完饭就出去遛弯消食去了,简宁刚收拾完碗筷,正陪着儿子李思源在里屋的灯下温习功课,钢笔在作业本上沙沙作响。李成钢独自坐在外间的小方桌旁,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听着柜子上那台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简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说笑声,爽朗中带着点粗犷。李成钢耳朵一动,脸上立刻浮起笑容——是师傅吴德海!他还没来得及起身,笃笃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来啦!”李成钢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打开门。昏黄的屋檐灯光下,果然是师傅吴德海那张饱经风霜却精神矍铄的脸,旁边站着略显局促却同样挂着笑容的儿子吴鹏。老吴师傅手里提溜着两瓶“红星二锅头”,吴鹏则拎着个油纸包,鼓鼓囊囊的。
“师傅!鹏子!来得正好!快请进快请进!”李成钢赶忙侧身让路,热情洋溢地招呼着,“屋里坐,外头有蚊子。”
简宁闻声也从里屋出来,笑着打招呼:“吴师傅来啦,鹏子也来啦!快坐,我给你们沏茶去。”
“甭忙活甭忙活,简宁,拿几个酒杯就行。”老吴师傅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摆着手制止了简宁,自顾自地在小方桌旁的上首位置坐了下来。他腰板依旧挺得笔直,花白的寸头显得格外精神,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炯炯有神,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感慨,仔细打量着自己这个最有出息、也最重情义的徒弟李成钢。
吴鹏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把花生米和卤猪头肉打开,又打开了一瓶二锅头。挨着他爹坐了下来,眼神在李成钢和父亲之间来回,带着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老吴师傅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声音洪亮而真诚,透着老一辈人特有的直率:“成钢啊,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专门来谢谢你!”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前几年那档子事,要不是你在赖局长面前极力推荐我去培训班讲几天课。后来又私下和赖局掰开了揉碎了讲鹏子在部队锻炼过,底子正,在厂保卫科那摊活儿也干得有模有样,就凭我这退了休的老脸,哪能把他从厂子里弄到局里来?这份情,师傅我心里一直记着,跟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
李成钢一听,赶紧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两根“大前门”,恭敬地递给师傅,又示意吴鹏自己拿,这才笑道:“师傅,您看您,这话说的可就外道了!鹏子是自家兄弟,他有本事,我推荐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再说了,”他转向吴鹏,眼神满是肯定,“主要还是鹏子自己争气!自打来了所里,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巡逻蹲点、排查走访、抓捕审讯,哪一样不是冲在前头?所里上下,谁不竖个大拇指?您老这功劳簿上,该给他记头功!”
老吴师傅点燃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摆摆手,脸上的表情更加郑重:“一码归一码!推荐是情分,鹏子争气是本分,咱不能混为一谈。还有这次——”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明了,“上报扬名那么好的机会,眼瞅着《四九城日报》的记者点名要采访负责人,你二话不说就把鹏子推到了前面。成钢,你这番苦心,师傅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看着李成钢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更涌动着深深的感激,这份情谊。
李成钢伸出手,紧紧握住师傅骨节粗大的手。那双手,是几十年风霜雨雪、维护治安的见证。他的语气恳切而真挚:“师傅,咱们爷仨,都是自己人,说‘谢’字就太生分了。我是打心眼里盼着鹏子好。鹏子现在,业务能力没得挑,所里公认的骨干,就差个干部身份这道坎儿了。年初的改干,鹏子资历不够没排上号。这次如果能借着报道的机会,在分局、甚至市局领导那里挂上号,让大家伙儿都看到咱交道口派出所这个叫吴鹏的民警,是真抓实干、有勇有谋,那下次‘转干’的时候,希望就大得多!”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着师徒二人,“咱们一起再使使劲儿,争取就在这一两年内,把这件大事给它办成了!争取让鹏子以后也能干上一官半职!”
老吴师傅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一些。但随即,一丝极其复杂、饱含岁月沧桑的遗憾掠过眼底,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些许:“是啊,转干……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穿了一辈子警服,到退休那天,还是个警士(工人)身份。哎,这也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大痛快的地方了。”他抬眼,目光落在儿子吴鹏年轻、充满朝气的脸上,那眼神包含着无限期待,“就盼着你们这些小的,能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路能走得更宽、更顺当。”
旁边的吴鹏一直默默听着,此刻被父亲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期望触动,又觉得李成钢为自己筹划得太周全,心中又是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那股子年轻人的憨直劲儿上来了,带着点满不在乎的洒脱说道:“爸,李哥,要我说啊,能转干当然好!转不了也没啥大不了!管他工人身份干部身份,不都一样穿这身警服吗?不影响我抓坏人、逮流氓,不影响我保咱交道口这一片儿老百姓的平安!只要让我干这活儿,啥身份我都乐意!”
李成钢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虚指着吴鹏笑骂道:“你小子!话是这么说,听着是挺豪气!但这干部身份,可不光是个名头。工资待遇、福利待遇,过两年福利房就要盖好了,干部和工人分房大小就有差距。特别是以后的发展空间,那能一样吗?你李哥我还能坑你不成?这事,必须上心!”他语气坚决,不容置疑。
聊完了吴鹏前程这件大事,屋里的气氛轻松了些。李成钢起身给师傅和吴鹏倒满酒,又关切地问道:“师傅,小鑫在五金厂那边干得怎么样?还顺心吗?”
一提起小儿子,老吴师傅脸上刚刚的欣慰立刻被浓浓的无奈取代,眉头也皱了起来:“那小子?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自打看到他哥调到公安局,穿着警服人模人样的,嘿,心里就长草了!眼馋得不行!三天两头在我耳朵边上磨唧,非要我也去活动活动,把他弄进公安系统去。他以为他老子有多大能耐呢?真当我是神仙啊!”老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恼火,“鹏子能调过来,那是赶上了政策宽松一点的时候,加上你在赖局长面前力荐,赖局也是念在我这老家伙几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最关键的是,鹏子确实在部队锻炼过,根红苗正,底子好!吴鑫那小子呢?一没当过兵,二没个像样的文凭,也没啥特殊能耐,就一老实巴交的车间工人。我现在要是厚着这张老脸再去找赖局长,那不光是自找没趣,更是给领导出难题,让人家为难!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老吴说得激动,脸都有些涨红。
李成钢认真地听着,频频点头表示理解师傅的难处。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若有所思地说道:“师傅您说的在理。眼下这个节骨眼,想直接进公安系统,确实没路子,僧多粥少,卡得严。不过……”他话锋一转,“小鑫现在在五金厂的生产一线当操作工,三班倒,油污重,确实辛苦点儿。或许……可以想想别的办法,看能不能先调到厂里的保卫科去锻炼锻炼?那边虽然也归工厂管,咱们不是还有对保卫科有业务指导工作的职能么。好歹能搭上话,活儿相对清闲点,接触的人也杂一些,处理个纠纷、看个大门什么的,也算是半个‘业内’了?总比在车间里跟冰冷的机器打交道强点。”
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吴鹏,眼睛“唰”地就亮了!他太了解李成钢了,这话绝对不是随便说说的!他立刻倾身向前,急切地追问:“李哥!你这话里有话啊!是不是……有啥路数?”吴鹏深知李成钢人脉广,心思活络,路子多,尤其是在各个厂矿企业,认识的人不少。
李成钢却只是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脸上带着惯常那种沉稳温和却又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含糊其辞地说道:“嗨,我能有啥门路?就是瞎琢磨。不过,年轻人嘛,去保卫科总归是个机会,环境稍微好点,也能学点处理事情的门道,见识见识。总比闷头在车间强,你说是不是?”
吴鹏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还想再细问,是不是认识分析到了什么新的动向?或者听到了什么风声?刚张嘴:“李哥,你是不是知道……”
话没说完,却被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老吴师傅猛地一把拉住了胳膊。老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既有责备,更有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和谨慎,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训斥道:“你这娃!榆木脑袋!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儿!你李哥既然提了这茬儿,自然有他的考虑和打算!有些事,点到为止就成了!‘天机不可泄露’,‘水到渠成’的道理懂不懂?刨根问底干啥?显得咱多不懂规矩似的!赶紧打住,心里有数就行了!”
吴鹏被他爹这么一训,再看到李成钢脸上那了然于胸、笑而不语的表情,猛地醒悟过来。自己这急吼吼的样子,确实太不成熟了。他脸一热,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赶紧拿起桌上的酒瓶:“是是是,爸说得对,是我太毛躁了!李哥,来,我给您和爸满上!咱们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