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也想上船,与那些将军们,放声高歌,举杯饮酒。
可他无法上船,哪怕他是天子。
哪怕是手握天下权柄的天子,也无法事事如意。
今夜,属于太上皇,属于每一个两鬓斑白为国朝百战的将军们。
船上,哭着,闹着,笑着,骂着。
他们将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国朝。
当边关城墙后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时,边关之外的军伍们,嘴里满是风沙,奔驰于敌阵之中,抛头颅,洒热血。
这就是边关的魂,城墙之后,就是他们的一切,他们的家国。
为了家国,边关军伍们,前赴后继,死战,死战,死战。
这是边关的魂,用血铸就的魂。
守护山河的,不是那座墙,而是英魂,他们用血,用尸骨,用刀,用箭,铸就起来的铜墙铁壁。
可在墙壁之后,在昌京之中,还有多少人记得他们,记得这些英魂。
昌朝国祚百年,战死边关军伍十五万,十五万英魂,早已被人们忘记。
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军伍战死沙场,习惯了躲在血肉墙壁后安然享受。
直到有一天,他们的事迹会被再次演绎。
因为人们需要娱乐,需要让人们毫无意义的人生更加可悲,娱乐至上。
想娱乐他人的人们,用极富戏剧效果的揣测,让敌人变的可笑,殊不知,他们侮辱的不是敌人,而是那些英魂。
渐渐的,人们只记得娱乐,不记得历史。
漫步在雪中,楚擎与天子并肩而行。
人们总是错过,错过很多不应错过的事情。
可怕的不是错过,而是想要弥补,只是想,却从未弥补过。
“当年朕束发时,太上皇带着朕去了林城,顾名思义,林城背靠山林,朕,射了一只狐狸。”
太子露出了笑容:“你可知太上皇射中了什么?”
楚擎摇了摇头:“射中了你?”
“熊,一头凶狠的凶兽,而太上皇与朕身边,并无随从。”
楚擎倒吸了一口凉气:“太上皇当真能手撕虎豹?”
黄老四哈哈大笑,满面得意之色。
楚擎震惊了。
他一直以为太上皇在吹牛b。
黄老四笑过之后,继续说道:“太上皇扛着朕便跑,狼狈而逃,跳下了断石,这才捡回一条命。”
楚擎叹了口气。
太上皇果然在吹牛b。
黄老四淡淡的说道:“朕知晓,太上皇是可以打死那头黑熊的,只是顾忌朕,怕朕被伤着。”
楚擎不吭声了。
你比你爹还能吹牛b。
止住了脚步,黄老四笑道:“今日,你用心了。”
楚擎耸了耸肩:“还好吧,主要是好多被你贬为平民的将军们不好找,让探马们多方打听,还不能告诉他们实情。”
望着柳河对面依旧亮着灯光的林立铺面,黄老四轻声问道:“他们…可还知晓,可还记得,今日,是十五万边军将领,用命给他们换来的吗?”
楚擎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十五万,不是一个空泛的数字,而是边军真的战死了十五万人。
开朝至今,这个数字,只多不少。
这个问题,真的令人心寒,令人悲伤。
如同上一世,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四百二十三万这个数字,甚至还有很多人,不知道四千五百万代表着什么。
那些伪君子,提起英烈们,总是一副义正言辞的口吻道上一声吾辈之楷模。
“吾辈”二字,配吗?
“难得你竟知晓太上皇在边关所经历的事情,楚文盛告知你的?”
楚擎摇了摇头:“探马们告知我的。”
“也只有军伍们记得这些事了。”黄老四看向楚擎:“你为何想要知晓这些事,只是为了给太上皇祝寿?”
“应该是吧。”
楚擎笑容有些苦涩。
“朕,也和你说说边关的事吧,朕当年也曾在敌贼之中大杀四方。”
楚擎:“…”
“就说当年与…”
楚擎连连摆手:“老四你省省吧,别人打听出来的,那叫事迹,自己说出来的,难免带有吹嘘的色彩。”
“朕不吹嘘,朕照实说,当年朕深陷敌阵,单枪匹马,四面皆敌,胯下战马都被砍掉了一条腿…”
楚擎第二次打断道:“单枪匹马和四面皆敌这俩词一出,就已经有吹牛b的嫌疑了,战马少了一条腿还驮着你杀敌,基本上已经坐实你在扯犊子了。”
黄老四老脸一红:“朕胯下战马,乃是名驹。”
“你就是变形金驹也不可能三条腿跑吧,是战马驮着你杀敌,还是你扛着战马杀敌?”
“哎呀呀,细节末梢罢了,无须在意。”
“大哥你这已经不是细节末梢了,你这完全是讲玄幻修仙了。”
黄老四不乐意了:“你不通沙场,所以才不了解。”
“我这是不通沙场吗,我在你眼里这是没长脑子好不好。”楚擎猛翻白眼:“老四啊,你现在是天子了,天天和外人说你扛着三条腿的战马杀敌,也不符合你的形象啊。”
黄老四叹了口气:“是啊,如今朕,是天子,不是将军了,大家不会相信一个天子会扛着三条腿的战马杀敌,只会相信将军才可以扛着三条腿的战马上阵杀敌。”
楚擎:“…”
“罢了,不提,便不提了,可惜朕当年纵横沙场之事,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
楚擎毫不怀疑,黄老四要是满哪嚷嚷着这事,后世未必记得他杀了多少敌贼,但是一定会记得有个天子吹牛b扛着战马的事。
“朕回宫了,你去陪陪太上皇吧。”
黄老四索然无味的说道:“还想着与你谈谈当年边关之事,既然你不愿听,那朕就回宫了。”
“陛下您慢走。”
“我真走了啊。”
“再见。”
“那我可真走了啊。”
楚擎蹲下了身,很是无奈:“那行吧,谈谈你是怎么扛着三条腿战马杀敌的事吧,一次说个痛快。”
黄老四哈哈一笑,也蹲下了:“既然楚卿家如此好奇,那朕便勉为其难的与你说说吧。”
楚擎没好气的“嗯”了一声。
黄老四清了清嗓子:“草原可不是只有绿绿青草,多是漫天风沙,朕举目四望,皆是敌贼,本就肩扛战马,还要杀敌,这可…”
“大哥,你走点心行吗,刚才不还说你骑着三条腿战马吗,这怎么真抗上了。”
“哎呀,细节末梢,细节末梢,莫要在意这些细节末梢。”
“好吧,请您继续侮辱我的智商。”
每个人都有回忆,想要重温的回忆,难以启齿的回忆。
重温的,必是想要分享的,独有的,必是难以启齿的。
就如同天子一样。
他虽是皇帝,却以军伍为荣。
因为军伍,为国征战过。
军伍,他们迫不及待的与人诉说,并不是怕后人忘记他们有过的荣耀。
他们只是怕后人忘记,忘记他们所抗争的,用血拼来的安宁祥和。
他们只是怕,怕后人,有一日会如同他们这般,奔赴沙场,妻离子散,马革裹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