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县城的西门里，苏淮、白云生两个人约好再见的日子，然后挥手作别。
目送白云生走远，苏淮才在心里盘算着，先去找谁。
仰头看看天上的日头，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正是上班的时间，苏淮觉得现在先去找谁都有可能落空。
于是苏淮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路过县里的政府大院，苏淮不由地停下车，驻足朝着里面观望了两眼。
看到里面有一帮人推着自行车朝外面走来，苏淮很自觉地把车往后挪动了一下，生怕挡住这些干部们的道路。
虽然已经到了八十年代的中期，但是这个地处西北的小县城，看起来和六七十年代，没有多大的变化。别说路上的老百姓了，就连这群政府大院里走出来的干部，也有几个人身上的衣裳打着补丁。
但也有个别衣着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就像走在人群最中间的那个女干部，她的脸上敷着厚厚的妆粉，身上穿着深蓝色华达呢做的列宁装。她的女式26寸自行车也最新，很招人的目光。
苏淮不由地多看了两眼这位女干部，而就在此时，那位女干部也正打量着苏淮。
四目相对，两个人突然都是一愣神儿。苏淮正要上前打招呼，就见那个女干部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对着她身边的人说道：
“俄突然想起来还有件事莫处理完。今儿个俄就不跟你们一起去东沟公社咧。具体情况俄都和你们讲清楚咧，你们过去抓紧落实就好……”
女干部认真交待着各项工作，旁边的人没有一个插言的，只是不停地点头称是。
五分钟后，众人纷纷蹬上自行车，朝着县城的南门骑去。
直到众人走远，那位女干部才推着自行车来到苏淮的面前。
“你回来咧。”女干部的声音很温柔，像在对亲人说话一般，完全没有刚才的那份颐指气使。
“兰姐，你好呀。”苏淮满脸堆笑打着招呼。
“你个臭小子，还能想起你兰姐，真是不容易。”
“兰姐，看来你的官是越当越大了。”
“走，跟俄回家。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胡秀兰，这位在苏淮心中人丑心美的女人，就这样在大街上又重遇了。
到了胡秀兰的家里，胡秀兰招呼着苏淮随便坐，然后她从厨房里拿出来几个饭盒就朝外走。
“兰姐，别麻烦了，说说话俄就走。”苏淮自然明白胡秀兰的意思。
“你个哈怂，十二年莫见，姐咋不得管你一顿饭。在家等着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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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胡秀兰走了之后，苏淮觉得干坐无聊，就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胡秀兰的家。
屋里的家具，还都是自己打制的，颜色仍旧光鲜。
等苏淮看到门后的脸盆架，不由地愣住了神儿……
胡秀兰很快拎着饭盒回到了家。她从厨房里取出两副碗筷，又摆上了两个酒杯。然后招呼着苏淮和她对坐。
苏淮也不客气，夹肉就吃，端酒就喝。只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个哈怂，也不知道问一下姐的情况。”胡秀兰放下手里的酒杯，嗔怪着苏淮。
“俄不知道该问甚，怕你不高兴嘞。”苏淮语气里带着些心疼。
“看出来咧？”
“嗯。”
“从哪达看出来的？”
“脸盆架上的毛巾，还有牙杯。”
“你个哈怂。”胡秀兰轻声骂了苏淮一句，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苏淮，方庆新是俄给送进去的。你知道为甚？”
“不知道。”苏淮听了胡秀兰的话，心里就有了猜测，但是他没有说。
“他嫌俄丑。”胡秀兰又痛饮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满上，“八〇年，俄大调到地区去嘞，临走之前，扶他当上了县里的四把手。这人呐，就不能有权……”
胡秀兰一边喝着酒，一边对苏淮说着自己的事情。
方庆新本来就是把胡秀兰当成登天梯。等他手里有了权，而老丈人又不在身边，于是对妻子越看越不顺眼。于是他就另找了一个相好的。
这个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到一年，胡秀兰就带着人捉奸在床。亲手把自己的丈夫送进了监狱。这还是胡秀兰念旧情，通过父亲对这个曾经的丈夫网开一面，要不然单单一个流氓罪，非得吃花生米不可。
在探监室里，胡秀兰拿着方庆新鉴好的离婚书之后，亲口对他说道：
“俄知道俄不好看，俄本以为你是爱俄这个人不注重外表，看来俄是想错咧。俄真是个哈怂，尔格才知道你一直在利用俄……”
而方庆新，面无表情地听了两句，就不耐烦地举手让狱警把自己收监，临走前，他背对着胡秀兰往地上呸了一口，甩出来一句话，“人丑话还多，我特么多听你说一句，都觉得恶心。”
……
胡秀兰说到最后，终于哭出声来。苏淮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于是，他呆愣愣地坐在对面，呆愣愣地看着胡秀兰哭。
过了好大一会儿，胡秀兰才止住悲声，她也不怕苏淮嫌弃，双手搓了搓脸，继续给自己倒上了酒。只是在喝这杯酒之前，她问道：
“苏淮，凭你的良心说，姐对你好不好？”
“好。”苏淮不能昧良心，坦言道。
“知道俄为什么甚对你这么好不？”
“俄不知道。但是俄相信姐是真心对俄好。”
“苏淮，因为你是第一个不嫌弃俄丑的外人，你告诉俄，俄的眼睛最美。你知道俄听完你这话，高兴得两天都莫睡好……”胡秀兰一边小口抿着酒，一边说着话。讲到开心处，她笑了。
苏淮感觉自己的良心有愧了。自己当初就是顺口一句的骗人鬼话，居然让这个女人记了这么多年。
不过还好，至少给了这个女人一些美好回忆吧。
“兰姐，实话实说，当时俄也莫多想，就是觉得你的眼睛很美。”
“姐知道。你当时说，‘兰姐，你的眼睛多好看，又黑又亮。内中秀慧的人，眼睛就比一般人亮。’这话俄会记一辈子。俄听得出来，你这是真心夸俄。”胡秀兰冲着苏淮笑了笑，很开心的样子。
也许是岁月在胡秀兰的脸上留下了痕迹，而这些痕迹遮掩住了她脸上的一些瑕疵，她的笑容有些好看了。
“兰姐，你越来越好看了。”
“嘁，姐不信你这话。人丑，咋都变不好看。吴小蓉你还记得不？你当然记得她。俄要是有她一半漂亮，也许俄就能找一个陪伴俄一生的人。”
“姐，话可不能这么说。也许，我是说也许，如果你换另一副样貌，可能遇到的钻营人，比方庆新还要厉害。到最后，人家可能是人财权三者兼得，那才是人生的大赢家。”人生总有遗憾，苏淮不想让胡秀兰继续在样貌上纠结。
“你个哈怂，能骗俄一辈子，那还是骗么？一辈子的假心肠，俄到死都不知道，那还算甚的假心肠。”胡秀兰给了苏淮一个白眼。
“……”苏淮无言以对。
不得不承认，胡秀兰这话说得很对。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就像汪精卫，这个被立跪像万古谢罪的大汉奸，如果当初刺杀摄政王载沣的时候，死于当场，那么他还会遗臭万年吗？不会，他仍会进教科书，只是换成了另一个身份，一位为革命而牺牲的先驱。
大人物尚且如此，小人物为了利而委心了一辈子，那还算委心吗？
想通了之后，苏淮决定换个话题，“兰姐，小蓉姐现在咋样？冯通现在还好么？”
“他们呀，美得很。冯通现在是民政局一把手咧。小蓉也在单位里当了副主任。他们俩人很不错，自打俄大调走之后，方庆新进去之后，他们还会时不时让俄去他们家吃饭。现在俄们关系好得很。”
“兰姐，俄想问下，小蓉姐他们有娃了么？”
胡秀兰瞪了苏淮一眼，“咋，你还想给冯通帮忙咋的。嗨……大湾村的怪事，俄也听说咧。你走了第二年，俄和小蓉都怀上咧。”
“那……今天……”苏淮生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犹豫着不敢问。
“俄娃好得很。俄一个人在这达，娃让俄娘接地区里咧。”
“兰姐，有时候俄想，你这也是一种幸福。不管多大，还有大有娘疼你。”
……
胡秀兰的酒量很不错，大半斤白酒下肚，一句胡话都没有说。而且她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口腹贪欲，一瓶酒喝完之后，就开始吃饭，没再拿第二瓶酒。
两个人吃完饭，胡秀兰又给苏淮泡上茶，她这才问起苏淮这几年来的情况。
“兰姐，我现在过得还不错。回城后先去机械厂上了班儿，后来我弟弟到了下放的年龄，我就把工作让给了他……”
胡秀兰静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点着头。
过了好大一会儿，苏淮才简明地把自己几年的经历讲得差不多，包括做的几样大买卖，他也没有隐瞒，粗略地告诉了胡秀兰。
胡秀兰的眼睛到了后面，瞪得很大，“苏淮，你可真有本事。姐佩服得很。”
“没办法，生活所迫嘛。”
“那你这次回来做甚？想衣锦还乡？这也不是你家乡么。”
“俄想大家嘞。想得很，就回来看看。俄今天想来看你，想着你在上班，俄就在街上逛逛，等你下班再来找你么。结果就在街上遇到了。”
“苏淮，你能回来看看真好。”胡秀兰由衷地赞了一句。
“有些人，是很念旧的，像我，像你，都是这样的人。”
听了苏淮这话，胡秀兰抿嘴笑了笑，轻点了一下头，表示对苏淮这话很认可。
又闲聊了几句，苏淮觉得也差不多了，他要去找冯通，那人才是今天的重头戏，便想起身告辞。这时，胡秀兰开口问道：
“苏淮，你就真只是来看看俄？”
“那不然呢？兰姐，俄还记得那年俄给你大打家具的时候，你天天给俄送好吃的。别的不念，就冲着这个情谊，俄来看看你不是应该的？”
这话又勾起了胡秀兰一段美好的回忆，她抿嘴笑了笑，“俄下午莫事，你要是不急着走的话，再聊聊么。下次再见，不知道是啥年月喽。”
苏淮只好再次坐下，给胡秀兰和自己的杯子里续上了水。
很快，苏淮对胡秀兰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自从把丈夫送进去了之后，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又有她父亲的助力，现在已经是县委的宣传部长了。
听到胡秀兰这个职务，苏淮心念一动。也许这个胡秀兰也能帮到自己，如果是双保险，那就更好了。于是他开口说道：
“兰姐，听你这样说，俄可能要麻烦你一下咧。”
“说，能办的事情，俄肯定给你办。”
两个人，一个没有不好意思，一个真心实意。没有一丝的尴尬。
于是苏淮把陈青等五人的编制问题，摆在了胡秀兰的面前。
胡秀兰听了之后，稍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她一手拄着脸，一手轻敲着桌面。
看到胡秀兰有些为难，苏淮一哂，“兰姐，让你为难咧？这事办不办也莫麻达。各人有各人的运气和造化。”
“苏淮，也不算为难。俄就想着如何开这个后门，还不让别人嫉妒。你也知道，别人一但起了嫉妒心，就会背后谝闲传，麻达得很。”
“嗯。”苏淮点头称是。
“不过这事俄帮他们咧。他们都是有文化的好青年，自愿留在俄们县，默默无闻地为俄们县教育事业做了十多年的贡献。这样优秀的青年代表，俄们宣传部门是要好好宣传一下。还有你们那个大湾村，最难最苦的时候，还不忘教育，自己筹钱开学校，也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事体……”
胡秀兰打开了思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她滔滔不绝地对苏淮讲着。
苏淮心里暗暗对这个女人佩服得很。这一个后门开的，一点毛病都没有，光明正大。真是太厉害了。
“……，一但他们成了先进，俄再在会议上适当地提上一两句，他们的编制就差不多咧。苏淮，你觉得姐这样做咋样？”
“高！实在是高！”苏淮在胸前一挑大指，夸赞着胡秀兰的内秀。
“俄把这当成正事办咧，你回去之后，让他们五个人，还有小蓉的大，做一下准备。明……后儿个，要配合一下俄们的宣传。”
“谢谢兰姐。对咧，俄们村有一个李文海，当初这个小学还是在他的建议和坚持下，才得以重开的。他是不是也要……”
“苏淮，有些事情你不太了解。宣传一件事情，不太适合过多的人。而如果宣传一个集体，那么对咱们要做的事，助力又不大。”胡秀兰提醒着苏淮。
苏淮如醍醐灌顶，一下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他想了想陈青他们，狠了狠心，决定昧一次李文海的功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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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秀兰家里出来，已经差不多快五点了。
他从空间里取出来一些肉和菜，蹬着自行车来到冯通家门口。
稍等了一小会儿，远远地就看到一个中年美妇，拎着菜篮子，朝着这边走来。
三十多岁的女人，仍然粉面桃腮，略为丰腴的身材，给人无限的诱惑。
苏淮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曹贼之趣颇合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