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像一层薄薄的蛋清,涂抹在病房的窗玻璃上。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这丝光亮稀释了,不再那么刺鼻,反而透出一种雨后初晴般的洁净。
张强醒了。
不是那种混沌的、半梦半醒,而是真正的清醒。他的眼睛虽然依旧深陷,但里面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那是属于“人”的神采。他转动着眼球,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最后,目光落在了坐在床边,正低头为他削苹果的姜芸身上。
王桂香一夜未眠,此刻正靠在椅子上打盹,眼下的青黑像两块陈年的墨渍。听到动静,她立刻惊醒,看到儿子睁着眼,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强强,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她扑到床边,想去抓儿子的手,又怕碰到他身上的针管,只能无措地垂在半空。
张强的目光从母亲激动的脸上移开,重新看向姜芸。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嫂子。”
一声“嫂子”,叫得姜芸手里的苹果皮应声而断。
这个称呼,已经太久没有从她口中听到了。曾经,它代表着隔阂与疏离,如今,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尘封的情感闸门。姜芸没有说话,只是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起一块,递到他嘴边。
张强顺从地张开嘴,慢慢地咀嚼着。苹果的清甜在口腔里弥漫开,仿佛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味觉,也唤醒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基础的感知。
“你昨天……说,和我的金针一样。”姜芸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到一只刚破茧的蝶,“你看到的,是什么?”
张强的咀嚼动作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努力回忆那段混沌的梦境,眉头微微皱起。
“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我好像……在一个很黑的地方,很冷。然后,我看到了一点光。”
王桂香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儿子。
“光是从一个窗户透进来的,很老的木头窗户,雕着花。”张强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正透过病房的墙壁,看着另一个时空,“有个女人,背对着我,坐在窗前。她穿着一身……旗袍,蓝色的,上面绣着白色的花。”
姜芸的心跳开始加速。民国绣娘的影像,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我看不清她的脸。”张强继续说,“她一直在绣东西,手里的针……在光下闪着金光。那根针……和你的一模一样,针尾的小圆环,都一样。”
“她周围呢?”姜芸追问,“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看到别的东西了吗?”
“味道……”张强吸了吸鼻子,仿佛在努力嗅闻记忆中的气味,“有股……很好闻的香味,不是香水,是木头。很沉,很静的味道。像……像奶奶以前藏的旧箱子。”
沉香!
姜芸的脑海里瞬间闪过空间里那个打不开的沉香盒子。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张强看到的,不仅仅是民国绣娘的幻影,更是她所在的真实环境的投影!那个空间,那个工坊,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商标呢?”姜芸话锋一转,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山崎的人,让你签了什么?”
提到“山崎”,张强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恐惧,身体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攥紧了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们……他们逼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悔恨与后怕,“他们说,如果我不签,就要把我偷卖绣品的事捅出去,让我坐牢。他们拿了一张纸,上面都是日文,让我按手印。他们说……”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们说,很快,‘苏绣’就是他们山崎的了。他们要在日本注册,让全世界都知道,苏绣是日本的。他们说,我绣的东西,以后都只能叫‘东洋刺绣’……”
“混账!”
王桂香猛地一拍床沿,老泪纵横,“强强啊,你怎么这么糊涂!那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啊!”
张强痛苦地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我知道……我错了……嫂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合作社,对不起苏绣……”
看着他这副模样,姜芸心中的那点芥蒂,终于彻底消散了。她知道,这个男人,已经被贪婪的毒液侵蚀得太久,如今,终于开始吐出那些毒素。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姜芸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张强,你好好养病。合作社的事,苏绣的事,我来扛。但你记住,从今往后,你欠苏绣的,要亲手还回来。”
张强猛地睁开眼,看着姜芸坚定的眼神,用力地点了点头。
离开医院,姜芸没有回合作社,而是直接找到了林晓。
她将张强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晓。林晓听完,脸色立刻变得凝重。
“商标注册?”她迅速在电脑上敲击着键盘,“国际商标注册有一个‘公示期’,在公告期内,任何利害关系人都可以提出异议。如果山崎真的提交了申请,我们必须在公示期内抢在他们前面,提出异议和无效宣告申请。”
“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姜芸的心悬了起来。
“不好说。这取决于他们什么时候提交的,以及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准确的申请信息。”林晓的眉头紧锁,“我需要通过在知识产权局的朋友,去查询日本特许厅的公告数据库。这件事不能拖,每一分钟都很关键。”
“拜托你了,林晓。”姜芸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恳切。
“放心,我们是一起的。”林晓拍了拍她的手,眼神同样坚定,“苏绣,不能丢。”
傍晚,姜芸回到自己的小屋,身心俱疲。但她知道,还有一件事,必须弄清楚。
她再次进入空间。
灵泉池边的红色纹路又淡了些,池水清澈见底,甚至能看到几尾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鱼在游弋。她走到那个沉香盒子前,将它捧在手里。
张强说,那个地方有沉香的味道。
她将盒子凑到鼻尖,一股幽静的、带着岁月沉淀的木质香气钻入鼻腔。这味道,和张强描述的一模一样。
她试着用金针去撬,用灵泉水去浸泡,盒子都毫无反应。它就像一个忠实的守卫,严密封锁着里面的秘密。
姜芸静下心来,回想张强的描述。“雕花木窗”、“蓝色的旗袍”、“白色的花”。这些细节,像散落的拼图,在她脑中盘旋。
她忽然想起,那本民国绣娘日记里,曾提到过一种叫做“窗影绣”的针法,说这种针法能绣出光影透过雕花窗棂的效果,极为精妙。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取出绣绷和金线,没有在盒子上直接尝试,而是在一旁的空地上,用一根普通的丝线,练习起了“窗影绣”。她的指尖翻飞,针尖在绸缎上穿梭,时而平铺,时而叠压,光影的层次感一点点浮现出来。
当她绣完最后一针,形成一个完整的窗棂图案时,她停了下来。她拿起那枚金针,针尾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描摹那个看不见的图案。
然后,她将金针的针尖,轻轻地、轻轻地,按在了沉香盒子的正中央。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盒子开了。
姜芸的心猛地一颤,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惊天的武功秘籍。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本比日记本更小巧的皮质封面的手记。
一枚温润通透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玉佩。
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泛黄的宣纸。
姜芸先拿起了那张宣纸。展开一看,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幅手绘的地图。笔触细腻,标注清晰,描绘的正是苏州古城的某个区域。在地图的中央,用一个朱砂圈圈出了一个建筑,旁边用娟秀的小楷写着三个字:
苏州绣娘祖祠。
灵泉的源头!姜芸的脑海里轰然一响。第299章大纲里的伏笔,此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提前揭晓了谜底的一角。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本皮质手记。封面上没有字,她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行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致吾徒:
见此信时,我或已不在。灵泉之源,非在泉,而在祠。三钥启之:匠心、传承、血脉。此玉佩为血脉之证。望汝持此信,归祖祠,续灵脉,护苏绣之魂,万世不坠。”
吾徒……血脉之证……
姜芸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不是什么偶然的宿主,不是什么被选中的幸运儿。她与那个民国绣娘之间,竟然是师徒,是……血脉!
她拿起那枚玉佩,入手温润,仿佛还带着前人的体温。玉佩上雕刻的,是一株盛开的兰花,兰花的叶片盘绕成一个奇特的符号。这个符号,她从未见过,既像篆体字,又像某种家族的徽记。
这到底是什么?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仿佛与她滚烫的血液产生了共鸣。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能进入那个空间,为什么金针会认她为主,为什么张强会说“和你的一样”。
因为,那本就是属于她血脉的东西。
姜芸站在灵泉池边,月光透过空间的穹顶洒下,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看着手中的地图、手记和玉佩,心中涌起的,不再是迷茫与恐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使命感。
从今天起,她守护的,不再仅仅是一门手艺,一个合作社。
她守护的,是自己的根,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百年传承的魂。
山崎的商标战,灵泉的终极秘密,民国绣娘的过往……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终点——苏州绣娘祖祠。
她抬起头,望向那片虚无的、模拟着夜空的空间穹顶,眼神坚定如铁。
“师父,”她轻声说,仿佛在对那个素未谋面却血脉相连的先人承诺,“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