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议会山巅,一座造型简朴的石砌大厅之内,乾如一从入定中醒来,睁开眼睛,偏头望了望不远处那位反复观看某段留影的中年男子,然后继续陷入沉思。
这座山峰地处西方爱琴大陆北端的千针山脉中心,高逾千米,极其雄伟巍峨!
周边方圆万里之内,议会山最为高耸突兀,自山巅之处放眼望去,奇峰异石不计其数,峭壁层峦随处可见,可谓一览众山皆小!
自山顶大厅往下,相距不远便有成群建筑存在,占满了这座千米大山每一块略显平缓之处。
山顶大厅门前,一条宽约十步的玉白色石梯蜿蜒而下,直通下方所有建筑,活像一条玉带盘绕在大山之上,而山顶的石砌大厅,便如同这条玉带雕龙的龙首,巍然盘踞,威严尽显!
因此这座议会山,又被尊称为“玉龙山”!
奇怪的是,这方圆万里的巨型山脉之中,却被数之不尽的血红色所充满…
这种从叶梢到树根都是鲜血颜色的树木长势疯狂,百米巨木随处可见,坚韧的树枝勾联在一起,如同火焰一般!
在千年前的那场战役之后,这种燃血巨树便突然间出现,并且疯狂蔓延,很短时间内便覆盖了方圆万里的千针山脉!
曾经有人专门为此做过研究——这种巨树竟只能在千针山脉范围之内存活,离开山脉哪怕一米,都无法成功栽植…
人们都说,这些巨树便是千年前议会山战役中陨落的先人所化,即便战死沙场,鲜血也依然在这片山脉之间奔涌!
血红色的千针山脉便如东部新月大陆上,同样位于北侧的连云山脉一般,在人间界版图上一左一右,将北方冻土与人间腹地一举隔开。
人族五大城邦之一的淬火城邦,便是依偎在千针山脉南侧。
然而议会山上却没有一根燃血巨木存在!
在那次战役之后,整座议会山便一直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这座山顶大厅,其实也是后来重建在被能量冲击削平了几百米的新山顶,是山顶唯一的建筑,非常醒目!
它的造型也极为朴素,大厅四周只有一圈粗大石柱,共同撑起屋顶,四面八方皆是通透,大厅中的明堂更显宽敞。
目力足够的人,几千米处都能望到大厅中上千只石椅,还有明堂北侧只高出一级台阶的平台上,那七张一字排开的石座。
——这里,便是泛大陆议会所在地,人族领袖们议事之处!
三千年来,无数条政令从这里下达,指引着整个人间界!
石椅是议员们的坐席,议员们来自大陆各个塔区,以五十年为期,由当地民众票选而来。
三千年里,光明塔林不断扩张,石椅也逐渐增至上千之数!
而那七张石座,则是属于七位元老的位置。
为了纪念三千年前创立议会的七位英雄,缅怀他们无与伦比的功绩,元老席位便世代由七位英雄最杰出的家族后辈承袭,神坛强者则是这七张席位的最低门槛!
自议会创立以来,七大元老家族的后人们在北方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舍生忘死者不知凡几,从未有负先祖遗志和元老之名!而且实力超强、智识过人者也是代代不绝!
议长之位依律虽由议会公投而来,大多时候也是这七位元老之一兼任。
不过在千年前的议会山战役时,七大家族首当其冲,死伤太过惨重,神坛强者几近凋零,万幸的是血脉传续未有变故,却也只能休养生息,很长一段时间里隐世不出,几乎淡出人间视野,就连元老席位也时常空缺…
直到百年之前,出身七大家族之一的乾家,以唤灵之术登临神坛的乾如一横空出世,千位议员均是心服口服,这议长之位才重新回到元老们手里。
山顶大厅中,石椅和石座们相向而列,众星拱月一般,团团簇拥着正中央一张石台。
这张石台的式样更为朴素,只有半人多高的笔直圆柱插入地面,支撑起半张石椅大小的方形台面,然而台面上此时却是空无一物,只能看到中央区域端端正正打磨出的一片书籍大小的凹痕,还有凹痕下方那九行苍劲无比的鎏金字迹!
“誓死诛灭妖魔”!
“坚持为民谋利”!
“行止正直公平”!
“坚定维护正义”!
“誓不以权谋私”!
“誓不嫉贤妒能”!
“誓不恃强凌弱”!
“坚持人间一体”!
“永不背叛族群”!
——这便是“法典九则”!
这张石台,便是供放神器——“人间法典”之地!
任何制度若无强有力的约束,终将腐化而堕落!任何生灵在这魔气不绝的人间,便是神坛强者都极有可能扭曲成敌!创立议会的七位英雄又岂能不未雨绸缪,深自警惕!
神器——“人间法典”便是因此而生!
众所周知,契约就仿如某种规则的投影,能够直接影响生灵魂魄,无视等级差距,许多契约对神坛强者都有致命威胁!
人间界域自古以来,便对契约之力敬畏非常!然而已知的数十种契约各有局限,要么无法完全匹配这九则誓言,要么威力不足无法威胁神坛,可这又怎能难倒一心匡扶人间的英雄们!
——内有不及,外物弥之!
人间界域有一极为罕见的奇异之物,名为“真言之石”!
持有者若言行不一,往往便会灵魂受创,甚至一语成谶!自古以来人人避之不及!
创立议会的七位英雄中有位大智慧者,不惜以身试法,赫然发现,这真言之石竟同样能够无视等级差距,与那契约之力无比相似!
一块真言之石对于议会中的神坛强者们难有威胁,然而成千上万块熔汇起来,足以拥有灭杀神坛之力!
人间法典的主体,便是人间界无数年来积存下的几乎所有真言之石!又糅合了数以万计的珍稀之物,更有足足三位有灵神器甘愿为祂祭献己身,只为能尽快促其灵识诞生!
这部法典正如一道量身定做的契约!正是威慑议会的终极之器!唯有历任议长方能使用!
议会所有成员在赴任之前,必须在法典面前立下死誓,终生效守“法典九则”!
若有丝毫违背,在法典面前绝难隐瞒!真言之力一经发动,神坛以下者的灵魂转瞬就会烟灭!便是公认为至强者的议长本人,灵魂被焚也难逃一死!
莫要说这九则誓约本就是背叛人间的标志,议会上下人人见而诛之!
千年之前,人间法典本已处在灵识诞生的紧要关口,眼看就将破茧化蝶,真正成为肃靖人间的至强神器!只可惜那场大战骤然爆发,法典在魔天大妖们围攻之下受损严重,至今仍未完全恢复…
今天并非例行会议的日子,石椅上的所有投影阵法也没有丝毫动静,明堂中已是沉默了很久。
乾议长坐在七张石座最中间的位置,此时方自沉思中醒来,见那留影此时又近尾声,于是道:
“鸣一,不必再看了!”
这段留影,赫然正是几天前法神传承开启时的情形!
这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连日来一直埋首其中,闻言这才抬起头来,温声问道:
“兄长方才是去伽罗了”
“呵呵,倒是瞒不过你!”
乾如一失笑道:
“传承开启是何等大事!那等规模的天地异象举世有感,我身为议长又岂能知而不问恰好我有分身在轻言轻语兄弟身边,今日也与两位院长会晤过了,这会儿暗部的情报差不多也该到了吧!”
乾议长话音刚落,只见乾鸣一腰间暗光忽闪,一小张纸片倏然出现在他手上,他细细读罢,不由得连连点头:
“原来竟是这样!魅影前辈多年以来从未现身,想不到此次竟然甘愿破镜重修,实在令人感佩!”
他猛然间记起了什么,竟是拍案而起,震惊道:
“兄长!魅影大人所得传承,难道便是…”
“应当不错!”
乾如一肃然点头,郑重答道:
“你我兄弟皆算是法神大人半个弟子,传承骤然开启代表着什么,你我再明白不过!想那意识流派阵法何等深奥!魅影前辈不惜破镜重修也应与此有关!囿于这穹顶阵法已三千年,我人间终是盼来几分希望!
“兹事体大,本应秘而不宣!不过议会里头心存怀疑者必然不在少数,奥古斯都老族长身为法神后裔,却至今尚未赶赴伽罗,想来也是有所顾忌!为兄本想抽调暗部可靠人手前去为魅影前辈护法,不过暗部毕竟还是议会所属,一举一动又都有人盯着!
“好在两位院长实力又有精进,魅影前辈又在伽罗学院腹地,有无数阵法保护,凤鸣山下还有那两位前辈坐镇,想来也无人敢去造次!”
“兄长处置极是精当!”
乾鸣一拊掌赞叹,却又疑惑道:
“想那少年背后站着的是何等人物,在这件事上说起来他并无大错,两位伽罗院长却依然坚持秉公处理,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出人意料么”
乾如一嗤笑道:
“我看未必!两位院长都是几百岁的老油条,无非就是做做样子,生怕被人借题发挥罢了!却是未曾料到我会出现!
“那罪人两年多来逍遥法外,难得于此事上漏出些许把柄,若不借律法名义逼上一逼,谁知那所谓失忆到底是真是假!既然被我撞到,又岂能轻易放过!
“我去之时,凤鸣山下那两位皆未现身,想来也是觉着理亏,驳我不得!
“如今审判之事已成定局,余下四张裁决席位,神殿派系必然会为此不惜代价!明日的例会,你我想必又能见识一番厮斗!”
说到这里,乾如一难掩嫌恶之色,忍不住长身而起,在明堂中踱了几步,沉吟道:
“如此更好,饵已抛出,又怎是轻易吃得!我这便去趟神殿,征兵之事迫在眉睫,出战神官和神术卷轴的事情还需和那七位傀儡当面商议!”
乾鸣一暗叹一声,正色道:
“兄长能者多劳,着实辛苦!”
乾如一佯怒:
“还不是你这家伙压制实力,迟迟不肯突破到神级,不然我早就喝喝茶签签字看看风景了,哪还用做这些四处跑腿的事情!”
“…兄长莫要取笑了,成为神坛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我杂念太多,心神不静,还得继续打磨…倒是兄长你将法神传承转赠于我,百年来我却迟迟没有进展,浪费了兄长的一片苦心…”
乾如一摆手道:
“跟我还客气什么!法神他老人家实力通天,魔造之学的确是博大精深,不过却非我之道,况且我也没有足够精力去潜心钻研,你在魔造学上天赋比我高出不少,本命英灵又是法系强者,倒不如物尽其用,法神他老人家当不会怪罪我们。”
乾如一接着叹道:
“我人间界看似平稳,实则摇摇欲坠,我这个议长也是举步维艰,这百年来幸亏有你一直为我出谋划策,这才没出什么乱子,却是耽误了你…”
乾鸣一连连摇头:
“兄长又在和我说笑,咱们一母同胞,这点小事又算得上什么,兄长无需自责!”
乾如一眼中精芒一闪,语带沉肃:
“只恨如今的议会,早已不复初创时的盛况!人心莫测,难以尽述…此次出征若能凯旋,我看这个议会,也该变一变了!”
乾鸣一闻言大惊:
“兄长,暗部力量尚有不足…这毕竟是天大之事,务必要准备妥当!”
乾如一负手而立,望着山顶无限风光,傲然说道:
“鸣一,你多虑了!
“我人间从来不缺少英雄!
“相信经过此次沙场洗礼、生死淬炼,只要不中途陨落,暗部几百名宗师,必将新晋至少十位神坛!无需多少时日,暗部便可脱胎换骨,摆脱议会辖制,真正成为执法戍法之剑!
“鸣一,这些成员可都是你选出来的,我相信你的眼光,这么多年了,你何曾让我失望过!”
乾鸣一笑道:
“兄长秉持人间大义,贯彻律法之道,我人间风气大有向好之势!暗部众位宗师皆为兄长理念感召,慕兄长威名而来,可谓一呼百应!倒是我这暗部长官拖了后腿,让兄长失望了…”
乾如一哈哈大笑,突然间又想到些什么,神色严肃起来:
“…鸣一,妖魔奸细之事,最近可有什么进展”
提及此事,乾鸣一也是无奈:
“没有任何线索…
“…兄长你也知道,遵照元老会密议和苏先生临终遗嘱,咱们强行催动法典,暗中查验过所有议员,只可惜真言之力依旧低弱,除了揪出几位行为不检实力不高的宗师之外,对神坛早已无半分效果!
“再者说,这千年以来我人间风平浪静,强者辈出,仅仅排查议会又有何用!除非能将法典用在人间所有民众身上,不然很难有所发现!
“这却更是痴人说梦!莫要说法典受损,难以恢复,即便法典完好之时,真言之力也不可能囊括百亿平民,所以,还需徐徐图之!”
乾如一寒声道:
“法典法典!若不是法典威名尚在,只怕这千名议员当中,忤逆誓言者更不知道会有多少!
“鸣一,我常常会想,我们人族是不是本就如此轻浮不定,摇摆如草!
“不然的话,哪里需要法典制约!哪里还需真言威慑!圣灵碑上那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铭文,数万年来不曾磨灭!可我人族精神却是越来越不纯粹!
“区区千年时光,就连议会都已如此乌烟瘴气!貌合神离!又如何去引领百亿民众!”
乾鸣一唯有沉默…
半晌,乾如一长叹道:
“只可惜苏先生一代智者,最后也不免落得如此下场…
“他临终前念念不忘的除了那个罪人,还有就是妖魔奸细!
“以苏先生顶尖神坛的实力,哪怕魔天大妖最强大者也不可能瞒过他的感知!如果当真有妖魔能够隐匿得如此完美,连神坛至强者都探查不出,那我们人间才真正面临生死关头!
“甚至我在想,千年前的议会山一战,也许就有这类妖魔奸细的影子!”
乾鸣一低声宽慰道:
“兄长勿急,幸好法典并未全毁,仍有复原之望!
“这千年来开采到的真言之石虽然极少,却也实实在在弥合了几条裂缝,想来有朝一日真言之石积累足够,法典必将恢复如初!
“奥古斯都族长和族长也一直在为法典修复之事殚精竭虑,不知道最近研究的如何,或许能有些新的进展…”
“…希望如此吧…”
乾如一漫声应道,已是准备离开,却见乾鸣一仍然有些欲言又止,于是笑道:
“鸣一,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的”
乾鸣一眉头紧锁,道:
“…兄长,说起妖魔奸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那一晚,那位少年明明已是魔气入脑,完全魔化了!那种浓度的魔气,连一些神坛级别的大妖都难以相比,竟在片刻之间便恢复正常!
“…后来我仔细查过,事发之时并无一名实力足够释放大驱散术的神官在场…
“…苏先生又是位魔法神坛,如何能够救下那位少年
“苏先生留下的唯一遗物便是记录那晚所有情形的记忆晶体,我反复观看过,那些魔气消失地极为诡异,极像是被那位少年吸入体内一般…”
乾如一沉默片刻,缓缓问道:
“鸣一,这个问题,我想你憋在心里很久了吧…”
乾鸣一有些赧然,却仍然坚持道:
“兄长,我知道这种怀疑太过无稽,况且咱们七大隐族同气连枝,共抗妖魔三千余年,那一族同样牺牲良多,只是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蹊跷!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能够将魔气完全屯于体内,表面上还能维持正常状态,岂不正和我们怀疑的妖魔奸细一模一样…”
乾如一沉声道:
“鸣一,你这话,却是连苏先生也一并怀疑了!
“七大隐族之间那道古老契约执行了三千年,为兄虽深恶痛绝,碍于祖辈誓言,却也不便多说!
“那一族自古以来就神秘莫测,对外也一向讳莫如深,可是苏先生就死在我面前!若有丝毫异常之处,相信绝对瞒不过我!
“不过那个罪人,这两年来我一直如鲠在喉!
“换做我是他,但凡忆起一丁点过往,也早早便已自我了断!
“如他失忆为假,却依然不动声色潜匿至今,就连凤鸣山那两位都察觉不出,岂不更是阴狠凶厉、毒恶至极思之脊背冰寒!
“若不是与苏先生订下了三年之约,依我之见,他绝不可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不!就算是饶他三年性命,也理当囚禁在议会监牢之中,以防那晚之事再次发生!”
“那晚之事,他犯下滔天罪孽!按律当然罪不容恕!我知道兄长胸怀正义,更加容不得他的存在,可他毕竟是苏先生的后人,那一家的唯一遗孤…女王陛下与鹤老族长又守护在侧,想将他拿来这议会山上一探究竟,却是极难!”
乾如一低下头,略略思忖片刻,面上些许犹豫之色便一扫而空!
只见他唤出本命英灵,吐出一枚不起眼的戒指递给乾鸣一,开口道:
“鸣一,这个你且带在身上!”
乾鸣一皱眉道:
“兄长,那三年之约乃是极其毒辣的戒渎之约!碍于誓言,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提及丝毫过往!便是背后议论也须极为小心,以免误生枝节!兄长难道想一言不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掳人不成!
“更何况他如今只是个丧失记忆又无法修炼的可怜孩子,两年多来也一直正常得很,实在算不上什么威胁!
“再者说,冲撞神坛这种罪名本来就极为牵强,兄长强行提议审判已是不太光彩,相信七族之中大半之人都会心有不满!兄长就不要再露面了吧…”
乾如一怒声道:
“难道一句失忆,就能抹去所有罪孽了吗!”
“距离三年之期不过两月,那少年与妖魔是否还有牵连,到时或许就有答案,若有丝毫疑点,那时候再详查也名正言顺,兄长又何必急于一时…”
乾如一断然喝道:
“不然!
“北方血战近在眼前,我人族腹地万事唯稳为安!这等弥天大患自然是解决地越早越好!
“两个月,我等得起,人间等不起!”
见乾鸣一依旧踌躇,他迈步上前,轻轻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肩膀:
“鸣一,为了人间,莫要心慈手软!”
乾鸣一黯然一叹,旋即答道:
“为了人间!”
两兄弟相视一眼,尽在不言…
乾如一匆匆离去,山顶大厅于是沉寂下来,那位儒雅至极的男子却再度打开了留影,任由它循环播放。
他的面色在沉默中不断挣扎变幻,良久才回归平静,千米方圆的硕大明堂之中,一声悠悠叹息随风飘散:
“…神坛…人间…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