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并没在县城停留,而是一路迂回到了县郊,此时绵绵小雨似乎又下紧了些,叮叮当当的敲着车窗,天上浓云密布,让人的心头多少有些沉重。
越往前走越是荒凉,道路也更加泥泞,车子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中挣扎许久,终于来到一个小村子里。
平时深处繁华的国际大都市,没想到仅仅相隔几十公里之外,居然还有这么落后的穷乡僻壤。
村里的路实在太难走,车子进去就得陷进泥里,武潇让司机把车停在村外,一行人下了车就那么趟着泥水冒雨前行。
叶承欢倒没什么,什么样的破烂路他没走过,什么样的恶劣环境他没经历过,只是可惜了美丽的局长小姐。
眼看着她挽起裤管,白生生的小腿很快便溅上了泥水子,身上的衣服也湿了,于是脱掉自己的外衣给她披在身上,“来,我背你。”
“不要啦。”堂堂的女局长让别人背着走路成什么话,可听了这话她心里还是难免有一丝小温暖。
叶承欢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二话不说把她强行背了起来,闷着头抡开两条大长腿,一声不响的往前走。
一开始女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可渐渐的就感觉心里被什么装满了,安然的伏在男人宽厚的脊背上,两手搭住了他的脖子。
天地如晦,凄风冷雨中,一点儿都不觉得寒冷。
此时此刻,武潇不觉退却了局长的外壳,回到一个七情六欲、简简单单的女人,她略带调侃的道:“我重不重啊?”
“死沉死沉的。”叶承欢一边走一边道。
女人小嘴一撇,打了他一下:“那就不劳你费力了,我下来自己走好了。”
“我有的是力气,就算背上三头老母猪都没问题。”
武潇美眸一闪,马上拿出手机来点了几下,手机里很快飘出猪八戒背媳妇的音乐,“好听吗?”
“你个小妮子,居然敢当我是猪八戒。”
“那你是不是呢?”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我是什么?”
“我要是猪八戒,你当然就是高小姐。”
武潇心里一阵甜蜜,娇笑道:“你不是猪八戒,你比他英俊多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斗嘴调笑,不知不觉间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又走了一段,只见前面搭着一座灵棚,打锣鼓家伙的、吹唢呐的、烧火做饭的、穿衣戴孝的、看热闹的一大帮人,还有好多身着警服的警察。
武潇收敛了笑容,“我们到了,先放我下来。”
叶承欢抬头一看,原来她跑这么远是来参加丧事的,“也就几步的事,再等等。”
这时,那边已经有人发现了武潇被一个男人背着,一窝蜂似的迎了过来,武潇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早知道这样真不该让他背自己。
等叶承欢把她放下来,为首的一个中年警察小跑过来,端端正正的敬了个礼,随后握手道:“局长,今天天气不好,没想到您还是亲自来了。”
武潇神色肃穆的看了看灵棚,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
一听说这位就是市里的大领导,村长、村支书、质保主任等等一干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纷纷主动上前问候,武潇和众人一一握手,并没有多说话。
大家请武潇去家里坐,都被她婉拒了,她一步步走进灵棚,正面一张条案上摆着死者的相框,相框里是一个身着制服的中年警察,条案后面则是黑油漆的松木棺材,盖子搁在一边还没封住。
就在这时,很多人搀扶着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儿女后辈们一边哭一边劝,老太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直走到棺材旁边,眼神空洞的看着里面的死者,忽然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孩子,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你怎么能死在老娘前头。”
这一声没有眼泪的哀叹,令在场好多人都掉下来眼泪。
武潇随着众人过去劝说一番,眼看她这么大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生怕她有个闪失,可老太太坚持要把儿子送走,众人苦劝不力也只好依她。
眼看时辰已到,管事的喊了声:“孝子贤孙磕头送殡!”
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狠狠的把手里的砂锅摔个粉碎,喊了一声“爹”,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接着灵棚里哀声四起。
尖利的唢呐声吹起,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动地,封棺的封棺,抬纸马的抬纸马,一时间乱成一片。
武潇带着在场的所有警察来到死者的亡灵前,眼神无比刚毅,“向李振军同志敬礼!”
所有警察齐刷刷的向着亡灵敬礼。
看到这儿,叶承欢连连皱眉,原本今天心情还算不赖,没想到被女人带到这种地方,别看他杀人如麻,那得分是对谁,对敌人当然可以冷血无情,可眼下被这哭声搅的心乱如麻,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就这么一切都按着村里的老规矩一通忙活,到最后孝子贤孙、家中亲朋都出殡去了,再回来时已经到了晌午时分。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武潇又拉着老太太的手嘘寒问暖,亲手把自己和大家的一份心意给她,最后向村干部和当地派出所的干警叮嘱一番,要他们帮忙照顾家里的后事。
叶承欢里里外外随便走了一圈,只见这个家一贫如洗,连电视都还是大屁股显像管的那种,最上档次的就是一个红油漆的展示柜,里里外外擦得一尘不染,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各种荣誉证书和奖章奖牌。
这时,大灶开火,磨盘大的铁锅装满了热气腾腾的大锅菜,大家纷纷去盛菜吃饭。
村里专门为武潇开了小灶请她去吃席,最后还是被武潇拒绝了,她支开了村干部自己给自己盛了碗大锅菜,拿了半个馒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叶承欢,最后出门才见他正捧着大海碗、掐着馒头蹲在一个老磨盘上呼噜呼噜的吃着。
这位倒是挺让人省心,起码自己饿不着自己。
叶承欢也没抬头就知道女人到了身边,一边吃一边说:“什么情况,带我跑这么远不会就是为了让我吃碗大锅菜的吧。”
武潇神色萧然的道:“大锅菜好吃吗?”
“饭菜倒是不赖,可这饭吃的窝心啊。”
“窝心就对了,说明你还有点儿良心。”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好像那位是我害死似的。”
“别胡思乱想了,你不是也正好没事么,我只是让你陪陪我。”
“死的那位不会是你亲戚吧,要么你堂堂公安局长怎么会跑来参加一个基层小民警的丧事?”
武潇横了他一眼:“你根本不懂什么叫警察。”
吃完了饭菜,当地的干警已经早早守候,武潇跟村里的人一一告别,没坐自己的专车,而是带着叶承欢上了一辆警用面包,在一干警察的陪同下离开了村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来到了当地缉毒队,叶承欢这才知道一路上陪同他们的那个中年警察是缉毒队的副队长老郭。
叶承欢跟着武潇一行边走边看,所谓缉毒队听起来满拉风的,不过条件比那个村子也强不到哪儿去。
“武局,这里条件不好,您第一次来真是委屈您了。”老郭客气道。
“没事。”武潇端详了周围一遍,凝眸道:“你们身在缉毒一线,这里办公条件怎么这么差,难道上面划拨的经费不够吗?”
老郭苦笑了下:“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讲,讲多了好像我发牢骚似的。”
“讲。”
“经费问题一直都是我们这儿的老大难,县里推给警局,警局又推给县里,要不是我们经常跑去要钱连这点儿经费都没有。”
武潇皱起眉头:“缉毒经费不都是专款专用吗?”
“说是专款专用,可挡不住现官现管,警局的经费划到县里,可县里说财政紧张,真正给下来的也就那么一点了。”
“县里有什么权利私自克扣缉毒转款?”
“没办法,谁让咱们在人家的地方上工作呢,咱们的工作很大程度上需要地方支持。”
武潇的目光落在桌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上,手指轻轻滑过。
“这几个牺牲了,这几个负伤了,还有这个因压力大自杀了……”老郭介绍道,“照片是1982年拍的,禁毒班学员合影,当时70多人,现在仍干禁毒的,算上我只剩三个。”
“说说你们这里的情况吧。”
老郭感慨一声:“怎么说呢,可以干我们这行就等于跟死神打交道吧。平均每个月都会有人在工作中负伤,有些人伤势严重,子弹贯穿腹部、肢体被爆裂的手榴弹碎片割开。死亡会经常出现,至今已有40多人牺牲。尽管如今缉毒警的职业训练和安全保护正不断加强,但死伤率仍是其他警种的数倍。”
“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老郭摸了摸那块疤,笑道:“在一次缉毒时被弹片划伤的。那次,一个毒贩在我面前拉响了手榴弹,闷响过后,我和四名同事被气浪掀起。十余块弹片刺穿我的左半身,脸上就留下了这道疤,到现在还无法取出的小弹片还嵌在皮肤里。从那以后就有点儿耳背,医生说是手榴弹的响声损害了听觉神经。不过我算是命大的,那次的爆炸造成五人受伤,其中两位兄弟就死在我怀里。所以我常说活着要开心,这样牺牲了才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