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不走!你走不走!”女人扯起小男孩,把他扯来扯去,然后把他狠狠的推出去。
小男孩重重摔到地上,随即又爬起来,照样跑回来,抱住女人的身子,呜呜哭着。
汽车声渐行渐近,女人满面忧虑,再次把小男孩推出一个跟头,小男孩也不喊疼,爬起来又到了身边。
女人发狠的抽了他一个耳光,小男孩一动不动,她啪啪啪啪的抽了七八个耳光,小男孩身子一摇,才摔倒在地。
女人哽咽的发出一声:“游戏开始,你快跑,姐姐向你保证,姐姐一定会找到你的。”
小男孩坐在地上,哭也不敢哭,只是抽泣着看她。
“快走!”女人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冲过去一把抓起小男孩,把他整个扔到小河里。
哗!
水花四溅,在清晨的阳光下扬起一大片碎玉。
“跑!”小男孩好容易从小河里站起来,就看到女人在岸边乱发飘然的喊道。
他害怕了,不敢再回去,只要淌着河水上卵石踉踉跄跄的往前跑。
“快!”
他加快了速度。
“跑!快跑!”
小男孩上了岸,拖着一身水珠,在喊声的催促下拼命的跑了起来。
“跑下去,一直跑下去,永远也不要回头。”女人扯开嗓子喊着。
直到看着小男孩的身影在晨曦中缩成一点,最后一闪不见,女人才一头倒在地上,眼前的蓝天一下子就变模糊了,好像猛地压了下来,眼泪顺着脸颊不停的往下流。
到后来,她哭出声来,整个身体蜷缩在一起,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啊……”
叶承欢刚一迈步,脚下就响起“咣”的一声,屋里太黑,也许是他太过入神,没注意踢到一只破脸盘。
“谁!”老太太猛地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翻着眼白惊声道。
叶承欢没言语,可嘴唇却在颤抖。
老太太忽然叹了口气,幽声道:“孩子,你偷错人家了,我这里没一样值钱的东西,昨天卖破烂挣得十块钱也被我那个混蛋儿子拿走了。你要是真的冷,就在屋子里避避风吧,等会儿就走,千万别被我儿子看到了,那个混小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叶承欢很凄然的露出一丝苦笑,胸膛里仿佛多了只手,一把揪住他的心,挤出大把咸和涩。
“老人家,你是不是姓薛?”叶承欢说出这句话后,仿佛被自己的话烫了一下,身子莫名的有些痉挛。
老太太扬起脸来,默默思索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字十分生疏了,“薛?怎么这么熟悉呢,好像是吧。”
岁月能把人容颜催老,命运的不堪同样能消磨人的神经。
“哦,我娘家好像是姓薛。小伙子,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认识我么?”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人,老太太一点儿都不害怕,她早就没什么可怕的,磨难这个东西已经将她的七情六欲透支掉了。
“还记不记得燕京叶家?”
听到最后四个字,老太太忽然身子一颤,连手里的针把指头刺破都没感觉,她的脸上不再那么麻木,而是幽幽的浮现出某种血肉情感。
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燕京叶家……燕京叶家……燕京叶家……当然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都清楚记得。小伙子,你是叶家的人么,怎么会突然跑来看我这个老婆子?”
“是,我是叶家人。”
老太太点点头:“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叶家还记得我,还会有人来看我。”
“她,是一个美丽的标本,躺在冰冷的玻璃柜中已经整整500年了……”
没等叶承欢把话说完,老太太手一松,手里的针线掉了下去,面色苍白,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还记得那个喜欢听你讲故事的小男孩么,我来就是想告诉你,那个孩子没有死,他长大了,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什么都可以忘掉,但心里却从不曾忘掉你。桃姐,你答应给我的汽车呢?”
“你是……龙儿?”老太太轻轻的问了声,声音里明显带着不敢相信的颤抖,眼泪却从黑洞的眼眶里止不住的往外流。
叶承欢轻轻握住她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喉咙里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桃姐,我回来了。”
“你真的是龙儿,你真的是龙儿,你不许骗我,不能骗我……”说着,她从他的手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肩膀,摸到脸颊,最后紧紧的把叶承欢抱住,眼泪很快便把他的衣服沾湿了。
“我骗过很多人,唯一不能骗、不敢骗、不想骗的人就是你。”
“龙儿,我的龙儿,呜呜呜呜……”桃姐泣不成声,嘴里断断续续的叫着。
叶承欢没有眼泪,但心里的味觉远比眼泪要酸苦一万倍!
“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你是我从小看大的,就像我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我舍不得啊。我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你了……”
“都是我的不好,其实我早就该来看你的。”
“现在也不晚,一点儿都不晚,能回来就好,你没事就好,就算我现在死了也能瞑目了。”
桃姐哭了半晌,叶承欢怕她经不住刺激,哭坏了身子骨,这才宽慰道:“桃姐,我好端端的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高兴,我高兴着呢,人老了,脑子糊涂了。”
叶承欢给她擦干眼泪,看到她的眼睛,又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自从你没了以后,我天天哭、夜夜哭,哭着哭着不知怎么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后来我也想开了,看不见更好,这样活着清净。”
看着她满头白发和满面的皱纹,叶承欢心如刀割,“你怎么变成……”
“你是想说我都变成老太婆了,是吧。唉,眼睛瞎了,每天东一口西一口,将就活着吧,人早晚都要变成这副样子,再说我年纪也不小了,眼睛又看不见,变成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眼前的桃姐,脑海里浮现出记忆里的那个女人,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一条乌亮亮的大长辫子,一张白亮亮的脸蛋,一对墨玉般光闪的月牙眼,爱说也爱笑,口齿伶俐,走路干活特别利落,特别是一笑时露出两个深酒窝,是他童年里最美好的画面。
可是现在呢,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头发也白了,脸也皱了,背也驼了,眼睛也瞎了,行动迟缓,精神萎靡,俨然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时间,有时候就像一个刻毒的孩子,在它那里没有道德标准、没有社会标签,它只会按照自己的主观喜好去捉弄人,直到把人捉弄得遍体鳞伤。
一个女人要经历怎样的灾难,怎样的打击,才能变成这个样子?
叶承欢想象不到,也不愿去想。
“桃姐,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叶家把你逼走的?”叶承欢问道。
桃姐忙道:“不,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
叶承欢看出她的惊慌和恐惧,皱眉道:“你是不是在怕什么?”
“没有,我……”她急忙握紧叶承欢的手,“龙儿,过去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就别问了,总之我现在很好。”
“很好么,我怎么没看出来。”叶承欢更坚定了他的猜测,桃姐不肯提到当初的事,一定是有什么特别苦衷,“你是不是怕叶家人会报复?”
桃姐皱纹挤在一起,十分痛苦的道:“你别问了,问多了也没用。”
“为什么没用,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我也不是从前的我,咱们爷们长大了,这次我来燕京就是来找叶家讨债的!”
“你说什么?”桃姐难以置信,“是!我是被叶家逼走的!自从你没了之后,我就成了多余的人,甚至成了叶家人的眼中钉,既然他们容不下我,我还留在那里干什么,可现在我不还是照样活着吗。不管你现在怎么样,你都斗不过他们的,永远也斗不过,这是咱们的命,懂吗?”
“对不起,我从来不信命,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任何人都不例外!”
“他们没有杀我,也没有欠我的债,我和叶家早就没有关系了。”
“时间可以过去,但很多事是忘不掉的。被叶家赶出来的佣人,还有哪个人敢用,哪个人敢收留,这个道理我从三岁的时候就懂了,所以你脱离了叶家,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从此再也没有了生活来源,更何况你哭瞎了眼睛,为了活着,为了养活你那个混蛋儿子,只能靠捡垃圾收废品艰难度日。你原本盼望着儿子长大,能好好孝敬你,你们的生活虽然还会很艰难,但至少能有个盼头。可是没想到,那个混蛋王八蛋长大了不光不孝敬你,还游手好闲,把你当奴隶对待。我说的没错吧。”
桃姐再也听不下去,满面是泪,“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叶承欢当然还要说,他一字字道:“桃姐,我现在正式告诉你,你的苦日子结束了!”
桃姐抬起脸来,虽然看不到,却依然能从那个记忆中青涩的小男孩的语气中感受到某种力量,那是她二十多年来从未感受过的东西。
这种话,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听到过了,尽管她不信,但此刻就算是哄她骗她,她都会很会很开心。
“我本就是苦命的人,半辈子都这么熬过来了,有今天兴许就没明天,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都够了。”
“不,你这辈子还差得很远,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幸福,什么叫苦尽甘来,我要让你骄傲的、有尊严的活着,比任何人都觉得你的生活是最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