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院门外,停着一架马爬犁。
赵军眼睛尖,看到那爬犁坐着一个熟人,正是那石宝峰。
“哎呦!”赵军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好。
石宝峰脚受伤休猎,赵军带人去那山头打大皮,这事一点儿毛病不犯,也不犯山规。
而石宝峰下的夹子,夹住了大皮,碰巧让赵军捡回来了。
但赵军从来没想过占人家东西,他最近事情也多,就想着等腊月二十五早晨抽空,把大皮给石宝峰送回去。到时候,再跟石宝峰谈他收那白大皮的事。
这么做呢,也不犯毛病。
可要是让石宝峰先找过来,那这事儿就不好说了,很容易就说不清了。
赵军心里有些犯难,但事到临头,赵军没有怂,而是快步向院门口迎去。
这时候,从爬犁上下来一老一少,而石宝峰腿有伤,他坐在爬犁上没动地方。
赵军走到院门口时,见那一老一少看着自己。虽然不认识,但出于礼貌,赵军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
“四叔。”然后,赵军向坐在爬犁上的石宝峰打招呼,道:“你腿不得劲儿,我扶你下来。”
“我不下去。”石宝峰闻言,摆手道:“我上我二大爷家去。”
“啊?”赵军一愣,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原来这石宝峰是要上老徐炮家。
见赵军一脸诧异,石宝峰继续说道:“这不要过年了吗?我咋也得来看看我二叔啊。”
说着,石宝峰回手,招呼那赶爬犁的人,道:“来,国良啊,来认识、认识,这是你赵军兄弟。”
赶爬犁的忙过来跟赵军打招呼,并自报家门说他叫徐国良,是石宝峰大哥家的孩子。
石宝峰身上三个哥哥,全都双目失明。这三个哥哥家的孩子,都是石宝峰一个人拉帮起来的,徐国良拿这个老叔也当父亲一样对待。
赵军跟徐国良客套两句,然后看向石宝峰,试探着问:“四叔,这都到家门口了,你进屋坐会儿呗。”
“不坐。”石宝峰拒绝,道:“我这就走啦,那头儿我二大爷跟我二娘还等我吃饭呢。”
听石宝峰这话,赵军更懵了。你不进屋,你上我家门口干啥来呀?要说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你直说就完了呗。
“那四叔你……”赵军刚张嘴要问,就见石宝峰抬手一指旁边站着那一老一少,道:“赵军呐,这是你家亲戚,我给你捎来啦!”
“啊!”赵军闻言,恍然大悟,忙转头看向那一老一少。
说是一老一少,那少不过是相对老的而言。那老的,瞅着得六十大多、将近七十了。而少的,也有四十多岁。
这二人都生的浓眉大眼,赵军一看就在心里猜,他俩应该姓王。
自己老娘娘家那头的亲戚,哪能怠慢?
赵军上前,微微低头,很是客气地问那老头儿,道:“老爷子,你老是……”
“我叫王长海。”这老头儿一下爬犁,赵军就出来了,他没说话却在旁边观察了赵军半天,看赵军那浓眉大眼的,王长海语气很是肯定地对赵军说:“你是兰子家小子吧?”
“啊!是,是。”赵军一听,脸上露出笑容,随即重重地一点头。
“那啥……你们唠着啊。”外头死冷寒天的,石宝峰不可能在这儿看他们套亲戚,往东边一甩手道:“我俩先走了啊!”
“走了啊,兄弟。”徐国良也跟赵军打了个招呼,而这时赵军紧忙问石宝峰道:“四叔,你们今天搁我徐爷家住一宿啊?”
“住什么住啊?家过年还一堆事儿呢!”石宝峰道:“我来就看看老两口子,完了三点来钟,我就回去了。”
这辈的人说话就这样儿,语气很重还都是降调,言语也不客气,外地人听了都得以为是打仗呢。
“啊,那行,四叔。”赵军道:“那三点之前,我上我徐爷家,我找你有点事儿。”
“好嘞。”石宝峰应了一声,而这时那徐国良扬鞭打马,赶着爬犁就走了。
“姥爷。”赵军回头喊了王长海一声,道:“咱快进屋吧。”
他妈的叔,他叫声老爷没毛病。等知道这老头儿在他们叔伯兄弟中间行几,再叫他一声几姥爷就行了。
“走吧。”王长海点了下头,一边跟着赵军往里走,一边说道:“我们叔伯兄弟,你大姥是老大,我是老六,你得管我叫六姥爷!”
“哎,六姥爷,我叫赵军。”赵军紧忙改口,并自报姓名。而这时,就见王长海指着那中年人,对赵军说道:“这是我们家你四舅。”
“四舅。”赵军急忙回身,跟王彦双打招呼。
“哎,哎。”王彦双笑呵地应了两声。
赵军正要说话,却见王彦双脸色忽然沉了下去。
“爸!”王彦双喊王长海,道:“给兰子拿那东西呢?”
王长海被他儿子问得一愣,随即破口大骂:“俏丽哇的,你特么问我呀?”
赵军被这爷俩整懵了,不光是他,就连西墙下一大二小,三条红狗也都愣愣地看着他们。
王彦双一拍大腿,转身就往院外跑。
“我俏丽哇的!”王长海脾气看样挺暴躁,他追着王彦双往院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你特么咋不把脑瓜子丢了呢?”
“没事儿的,六姥爷。”赵军追着劝道:“东西丢不了啊。”
赵军、王长海走出院子时,就见王彦双一手拎着一个三角兜往这边跑。而徐国良赶着爬犁,就停在不远处。
“爹呀,找回来了。”王彦双说话时,脸上都见汗了,而王长海嘴里仍骂骂咧咧的。
“你给我拿来吧。”王长海伸双手,两把夺过两个三角兜,并狠狠地瞪了王彦双一眼。
“六姥爷、四舅,咱赶紧上屋吧。”赵军招呼二人进屋,也算是给王彦双解围了。
三人又走进赵家大院,王长海忽然抬起左手,用拎着的三角兜指向西院,问赵军道:“那是李大明白他家吧?”
“啊?”赵军一愣,算上重生前,他得有二三十年没听人提过这外号了。
四十年前的永安林区,还没有永安这个名字呢,当年这里被人称为十八道岗子。
而四十年前的十八道岗子有四大名人,堪比赵军前世的永安四绝。
这四大名人分别是王大巴掌、赵大柱子、李大明白和张大脑袋。
这四位说起来还都不是外人,其中王大巴掌、赵大柱子和张大脑袋,拿都不用说了。
而李大明白不是别人,正是李大勇的父亲。此人自诩十八道岗子第一读书人,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鸡鸭鹅狗。
三人说话就走到了屋前,赵军拽开房门让王家父子先进,并喊了一声:“妈,家来客(qiě)啦!”
“哎!”王美兰应了一声,她拿着刷过的茶缸,到靠墙的桌子前,准备给来客倒水。
可就在这时,她听身后有人道:“兰子。”
王美兰只要不傻,就知道这是招唤她的。而在王美兰的印象里,自从她妈去世,就再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王美兰回身,只看一眼那走进屋来的老头儿,王美兰瞬间愣在了原地。
“兰子。”王长海又唤王美兰一声,然后问道:“还认不认识我啦?”
“六叔!”王美兰瞪大眼睛,惊喜地蹿到王长海身前,双手抓住王长海手臂,激动地再喊:“六叔!”
“哎!”王长海乐呵地应了一声,能看出来老头子是真的很高兴,乐得满脸都是褶子了。
“兰子。”这时,跟进来的王彦双也喊了王美兰一声,而王美兰看他一眼,依旧惊喜地道:“四哥!”
跟王彦双说话的时候,王美兰仍抓着王长海的胳膊,然后招呼二人道:“六叔、四哥,赶紧上炕!”
刚才王美兰一喊六叔,张援民、李如海就从炕上起来了,张援民捧着逗猫棒,就是像太监捧拂尘似的。
而李如海怀抱小猞猁站在一旁,二人一兽八卦地看着人家认亲的场面。
王长海并没上炕,而是把炕桌装烟叶子的小筐推到一边,然后将自己拎来的两个三角兜放在了炕桌上。
三角兜兜口两侧各有一带子,装上东西以后,这两个带子系个十字花的扣,然后就能提着、拎着了。
王长海解这个扣的时候,王美兰已经给他们爷俩倒上了水。
王美兰一回头,看到王长海、王彦双都没上炕,他连忙招呼道:“六叔、四哥,你俩赶紧上炕啊,完了给外头那棉袄脱下来暖和、暖和。”
这爷俩坐爬犁来的,这一路都冻透了,棉袄上全是凉气。
“兰子。”这时,王长海已将一个三角兜解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很大黄油纸包。
老头子手托着黄油纸包,冲王美兰笑道:“你看六叔给你拿啥了。”
说着,王长海把那纸包放在炕桌上,动手将其打开。
王美兰凑过来看,赵军、张援民、李如海也都抻着脖子,想看那老头儿给王美兰拿的是什么好东西。
等王长海把黄油纸包打开,众人看到里面是一根根麻花。
王长海拿来的麻花,和外面卖的炸麻花比,它要细得多,也要小得多,一看就是自己家炸的。
看到这麻花,赵军三人有些失望,而王美兰猛地抬头看着王长海,很肯定地道:“这是我六婶儿炸的!”
这时,王彦双已将另一个三角兜打开,同样拿出个很大的黄油纸包放在炕桌上。
王长海没把这个黄油纸包打开,而是轻轻拍了它一下,道:“兰子,六叔来,啥也没给你买,就给你拿两包麻花。”
“兰子。”王彦双在旁边道:“我妈说了,你就愿意吃她炸的麻花。”
听王彦双这话,王美兰低头看看麻花,又抬头看看王长海。看着王长海的面容,王美兰记忆里略微模糊的父亲面容,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王美兰眼睛一热、鼻子一酸,抬手一捂嘴和鼻子,紧接着便低下了头。
“妈!”赵军吓了一跳,紧忙从兜里掏出两张卫生纸,上去递给王美兰。
“兰子,这干啥呢?”王长海见状,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王美兰肩膀,道:“你要这样儿,六叔可走了啊。”
王美兰闻言,使卫生纸擦了下流在脸上的泪水,然后劲抽了下鼻子,抬头看向王长海时,王美兰伸手拉住老头子胳膊,道:“六叔,你快上炕暖和、暖和。”
说完,王美兰起身,对李如海道:“如海呀!”
一看王美兰起范儿了,李如海连忙上前一步,应道:“大娘!”
“兰子!”王彦双是个能打岔的,他一指李如海,向王美兰问道:“这不是你家孩子?”
“这是西院大勇家的如海。”王美兰分心应付一句,却见王长海看向李如海问道:“李大明白是你爷呀?”
“啊!”李如海点头,应了一声。而此刻,赵军忍不住在心里接话,道:“他叫李大白话。”
这时,王长海又看了张援民一眼,然后问王美兰说:“那这是谁呀?”
“这是援民……”王美兰开了口,但想起王长海离开永安的时间比较早,于是便补充道:“他爹是张大(dài)王。”
张大王便是张援民他爹的名讳,传说张援民他爷脑袋也与众不同,非要着给自己儿子起个霸气的名,于是才有了张大王。
听王美兰道出张援民根脚,王长海、王彦双齐刷刷地看向张援民,眼神中带着惊讶。
而张援民淡淡一笑,抬手向王长海抱拳,道:“老爷子,你老身体好啊。”
王长海没说话,王美兰见状,冲张援民摆手,道:“援民呐,你辛苦一趟,回家逮个大鹅。”
“哎,好嘞,老婶儿。”张援民答应一声,然后对王长海道:“老爷子,你坐着喝水、抽烟啊,我给你抓大鹅去。”
“不用,不用。”王长海闻言,连忙阻拦道:“可不整那么麻烦,有啥吃一口就行啊。”
虽然王长海这么说,但见王美兰冲自己挥手,张援民忙转身向外面走去。
“如海。”这时,王美兰又吩咐李如海道:“上西院,让你妈他们赶紧做饭。窖里有罐头、火腿肠啥的,你都给我够上来!”
“得令啊……”李如海怪叫一声,捣腾着小碎步就往外去。
“啧!”看到这一幕,王长海吧嗒下嘴,叹口气对王美兰说:“看你这一出啊,我就像看着我大哥了!”
王美兰看王长海,就像看到了她爹。而王长海看王美兰,就像看到了他大哥。
一时间,叔侄俩齐齐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