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独坐尚书台偏殿。铜漏滴答声里,他指尖反复摩挲着半枚断裂的玉带钩,这是父亲赐下的及冠礼,却凝着洛阳焚城那夜的血锈。窗外残月悬在未央宫鸱吻间,像柄生锈的钩镰,正将他的魂灵剖成两半。
\"司空欲复秦制,设丞相总揽朝纲。\"白日里毛玠的谏言仍在耳畔轰鸣。
那卷摊开的《周官新义》上,\"六卿分职\"的朱批被烛火舔得焦黄,恍如四百年来士族门阀的根基正在烈焰中蜷曲。荀彧突然剧烈咳嗽,喉间腥甜上涌,绢帕展开时,赫然是团裹着猩红的血沫。
书架暗格中的《颍川荀氏谱牒》被震下,竹简撞地的脆响惊起梁间栖鸦。
泛黄的绢帛间浮出幼时学习的批注,\"汉贼不两立\"的笔锋尚存稚嫩意气。那年他跪在荀氏祠堂,听叔父指着高祖斩白蛇的壁画训诫:\"彧儿,我辈簪缨之族,当为汉室之砥柱。\"
可如今砥柱正在他手中碎裂。前日杨彪密信中的血指印刺目惊心:\"文若若纵曹贼,弘农杨氏当效博浪一击!\"而案角那卷曹操亲批的《屯田军粮奏》,\"尽迁司隶豪强入许\"的字迹如刀,正将世族百年经营的根系连根斩断。
荀彧忽然起身推窗,秋寒裹着焦糊味灌入肺腑。朱雀大街新设的粥棚前,流民捧着新麦跪谢曹军,那些曾因《三互法》不得出仕的寒门子弟,如今正在废墟间丈量隐田。
更远处,李儒的灰袍掠过太学残碑,毒士手中的剑正将汉家尊严撬作投名状。
\"大人,司空已过永宁门。\"亲卫的通报惊碎幻象。荀彧瞥见铜镜中自己斑白的鬓角,恍惚想起投奔曹操的那个月夜。曹操解下沾满汴水血污的战袍,指着满目疮痍的许昌对他说:\"文若,这乱世需要新的规矩。\"
而今新规矩正在噬咬旧山河。荀彧颤抖着展开天子密诏,少年帝王用朱砂画的玄鸟暗纹已然褪色,正如未央宫梁柱间日益衰微的汉祚。他扯断腰间青绶,玉组佩坠地时溅起的碎屑,恰似高祖斩蛇剑上崩落的星辰。
曹操推门而入时,玄端广袖带起的风扑灭半室烛火。他信手捡起滚落脚边的玉带钩,螭首缺齿处正与腰间倚天剑鞘的纹路严丝合缝。\"文若可知?这未央宫地砖下埋着十二枚王莽时的五铢钱。\"
他踱至舆图前,枯指点在标注\"颍川\"的墨痕上,\"当年王司徒欲熔钱铸鼎,是令尊荀绲谏言'民不可失泉'。\"
荀彧的瞳孔骤然收缩。建宁四年的暴雨夜,父亲攥着他的手摸过饥民干瘪的胃囊:\"彧儿,有时候活民比忠君更难。\"此刻曹操眼中的火,竟与父亲临终前的烛光重叠。
\"明公要的是九五至尊。\"荀彧忽然冷笑,指尖抚过《氏族志》上被朱笔圈画的\"袁\"字,\"而非与士族共治。\"
曹操猛然掀开帷幕,月光如瀑倾泻在司隶田亩图上。新绘的阡陌如棋盘纵横,将杨氏千顷庄园割成星罗棋布的方格。
\"文若看这像什么?\"倚天剑鞘划过绢帛,
\"是当年光武度田时的'方田法',也是今日刘备在泰山推的'均田令'。\"他突然将剑尖抵在荀彧喉前三寸,\"区别在于,曹某会让世家变成新棋局的弈者,而非棋子。\"
荀彧嗅到剑柄萦绕的血腥气,那是李傕亲族的血,亦是曹操野心的燃料。\"所以明公纵容李儒屠戮只要能收为即用?所以用毛玠的算筹扎穿《三互法》?\"他广袖扫落案头茶盏,碎瓷在《迎驾表》上割出狰狞裂痕,\"这般饮鸩止渴,与董卓何异!\"
惊雷劈裂云层,曹操的笑声混着雨声响彻殿宇。
\"董卓是豺狼,刘备是鸿鹄,而曹某...\"他忽然拽过荀彧手腕按在胸膛,心跳如战鼓轰鸣,\"是淬火的铁砧!\"掌心传来的震动让荀彧想起汴水溃败那日,曹操冲阵时的嘶吼。
\"文若可知为何蚁群能筑九层之巢?\"曹操蘸着雨水在案上勾画,寒门与士族的脉络如树根纠缠,\"因工蚁甘为基石,兵蚁愿化利刃,而蚁后!\"他猛然捏碎砚中冻墨,\"要容得下所有肮脏与牺牲!\"黑色在手,血色在眼。
荀彧看到了曹操眼底翻涌的星图。\"颍川荀氏、弘农杨氏、清河崔氏...这些姓氏是枷锁,亦是甲胄。\"曹操的吐息掠过他耳畔,带着熟悉的戏志才身上特有的五石散香气,\"曹某要建的朝堂,寒门可为锋刃,士族当为旗幡,但握旗的手,只能是曹某!\"
惊雷再次炸响时,荀彧想起了那日初见刘备。\"若能活百万黎庶,备愿匡扶汉室,死不足惜。\"而此刻曹操撕开理想主义的帷幕,将血淋淋的权谋之道摊在月光下。
\"刘备在种梦,曹某在种势。\"曹操将玉带钩重重拍进案几,裂痕恰好穿过\"汉\"字,\"他赌的是人心向善,曹某赌的是人性本私。文若且看——\"
他忽然推开北窗,长安城外连绵的曹军大营如黑云压城,\"这些士卒效忠的不是汉室,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曹字旗!\"
荀彧的指甲掐入掌心。
\"明公不怕成为第二个王莽?\"荀彧最后挣扎道,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如丝。
曹操突然解下冠冕,斑白的发丝在雨中蒸腾起白雾。\"文若可曾见过黄河改道?\"他指着舆图上咆哮的曲线,\"旧河道淤塞时,新流自会劈山裂石,但若放任洪水,死的何止百万?\"倚天剑归鞘的铮鸣惊起夜枭,
荀彧似乎妥协,又似乎不接受,解下印绶,\"彧请镇守许昌,替明公看住北疆狼烟。\"
曹操的剑鞘重重叩地:\"我要你留在长安!\"他扯下半幅玄氅铺案,挥毫泼墨写下\"荀\"字,\"颍川荀氏不会亡,他们会是新政第一家,你荀文若,便是长安第一姓!\"
\"彧,愿为明公铸剑。只求剑成之日,不沾汉室血。\"此时的荀彧可以说是曹操最重要的谋士,大抵是曹操身边被展昭撬走了太多人才,以至于只有戏志才,陈群可以制衡荀彧,但戏志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此时的曹操没有能力和时间去搞制衡,他要做的是不择手段的强大。
曹操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如果说刘备是要天下百姓将他托起,那么曹操就是驾驭着世家门阀闯出新的一条路。
曹操的瞳孔映出荀彧鬓角白发,给出了自己最后的筹码与诚意:\"曹某此生,绝不篡汉。\"
五更梆子敲响时,荀彧将天子密诏投入火盆。绢帛燃烧的青烟中,他仿佛看见少年时那个捧读的自己,正在灰烬里化作新的图腾。
尚书台外,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照在\"曹\"字大纛上,宛如乱世深渊中升起的血色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