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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第9集团军官兵在心底怎么骂娘,休战的命令还是正式下达了,16日上午,上海日租界全面沉寂,停泊在黄浦江上的日本军舰没有继续炮击闸北,国军炮兵也没有继续炮击日军的各个据点,只有双方的前哨阵地偶尔会有零星交火。

趁着双方休战,滞留在日租界的最后一批国人纷纷开始逃离。

国军各部也趁这间隙开始收拾阵亡将士的遗体,此前战事激烈,阵亡将士的遗体就一直散落在前线,还没顾得上收拾,现在终于有时间了。

日军方面也派了人来,与国军协商赎回阵亡官兵的遗体。

徐十九带着一队士兵,还通过私人关系租借了几辆卡车,也来虹河路桥阵地上收拾战死弟兄的遗体。

百老汇路、熙华德路上一片沉寂,只有倒塌的房屋以及遍地都是的瓦砾,仍在昭示着昨日战事的惨烈,徐十九点燃了一颗烟,一边默默地抽着,一边望着手下弟兄将一具具残缺不全的遗体搬上卡车,看着看着,两行清泪便潸然而下。

昨日一战,十九大队在虹河路桥阵地战死了将近五百人,要知道整个十九大队总共也才六百多人,却在这里一下就阵亡了五百人,自战端开启之后,在人前徐十九便成了一架冷酷无情的战争机器,却没人知道,那只是他的外表。

战争和杀戮的确会使人性扭曲,但是再扭典也还是人性。

按照西方的标准,伤亡超过三分之一就算是被打残了,就该撤到后方休整,伤亡超过三分之二就已彻底丧失战斗力,就该考虑撤销番号或整编了,但这标准显然不适合东方,在东方,从来就没有被打残或者丧失战斗力之说。

在东方,无论日军、国军、共军还是后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及人民志愿军,适用的都是另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就是人在阵地在,一支部队,只要还剩下一个兵,只要这个兵还剩下一口气,战斗就绝不会休止!

在淞沪战场上,国军各师就常常出现整营整团拼得只剩下几个伙夫,却仍在前线战斗的情形,日军各师团尤其是首批登陆上海的第3师团以及第11师团,也常常出现整个联队几乎伤亡殆尽却仍不撤出战斗的情形。

这是文化差异所造成的标准不同,孰优孰劣可以抛开不论,但是对于人性的拷问,东方标准显然要比西方标准残酷得多,尤其是东方军队的主官,面对整营整团的人员伤亡,却还要咬紧牙关死撑着,其内心所受的煎熬绝非笔墨所能形容。

徐十九现在就承受着这样的心灵煎熬,近五百个弟兄,近五百条鲜活的年轻生命,徐十九甚至可以全部回忆起他们的长相,现在,他们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甚至是一截截断肢残躯,躺在了同样冰冷的卡车之上。

让徐十九煎熬的是,是他亲手将这些弟兄送上的战场。

与陆小曼并称南唐北陆的上海名媛唐瑛曾经在一次酒醉后不无幽怨地对徐十九说过,他的心就是铁铸的,再多的柔情、再灼热的爱情之火也难以将它融化,其实她根本就不懂,真正的军人,冷酷的只是外表,他们的内心其实同样柔软。

残垣断壁下,一个年轻英俊的国军军官正对着满地的战友遗体默默垂泪,这样的画面无疑是相当感人的,尤其是军官身上的佩枪跟他脸上的泪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铁血和柔情这两种截然冲突的情感,此刻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跟着几位同行前来火线采访的叶茹雪看到了这一幕。

叶茹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她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起了最近正在沪上疯传的两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眼前这位保安总团的军官,是在为他守护的这片土地而流泪么?

“喀嚓,喀嚓。”相机的快门声忽然从身侧不远处响起,徐十九赶紧转过身去,又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几个挎着相机的记者走了上来,其中一个记者问道:“长官,请问您是虹河路桥阵地的指挥官吗?”

“不是。”徐十九指了指斜对面杨符瑞的指挥部,说道,“你们要找的人在那里。”

“谢谢长官。”几个男记者道着谢,挎着相机一路照着相走了,有个漂亮的女记者却没有离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十九脸颊上残留的泪痕。

徐十九再次指了指杨符瑞的指挥部,说道:“你该去那边。”

“不,你骗得了他们却骗不了我。”女记者摇着头,低声道,“这里牺牲的全都是保安总团的将士,不是中央军。”

徐十九扔下烟蒂,转身就走。

女记者跟了上来,接着问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军人。”徐十九停下脚步,回头答道,“我的名字叫做中国军人。”

“我知道你是军人。”女记者跺了跺脚,娇嗔着道,“我想问的是,你的尊姓大名。”

“我姓中名国,字军人,中国军人。”徐十九很严肃地回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次女记者没有再跟上,因为她已经看出来,徐十九根本不愿意接受采访,她冲着徐十九的背影喊道:“我叫叶茹雪,是密勒氏评论报的战地记者,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请你一定要接受我的专访,好吗?”

徐十九没有回头,淡然道:“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叶茹雪闻言愕然,一下子没听明白徐十九的言外之意。

“因为那时我早就已经战死了,乱世之中的军人……是没有以后的。”徐十九转身对着女记者淡淡一笑,然后弯腰钻进了卡车的副驾驶。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在低沉的轰鸣声中很快就开远了,只留下那个名叫叶茹雪的女记者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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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十九将战死的五百多弟兄拉到上海西郊,由于时间紧,根本来不及给每个弟兄一一修坟,而且不少官兵的遗体已经残缺不全,要想一一整理清楚根本就不可能,不得已,徐十九只得下令挖个大坑将所有遗体埋在一起。

埋完遗体返回驻地时,已经是傍晚。

天就快黑了,驻地操场上却是人声鼎沸,几十个青年学生正聚集在升旗台下,听着一个青年学生站在升旗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这个青年学生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从南苑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学生兵——舒同文。

徐十九的眉头霎时便蹙紧了,这小子怎么还没走?

升旗台上的舒同文却没有发现徐十九的到来,拳头紧握仍在声嘶力竭地呐喊:“有个长官曾经对我说,我们学生是国家的未来,是民族是希望,我们的任务是好好读书,等将来抗战胜利了再好好建设国家,将中国建设成一个强盛国度。

那个长官还说,打仗,保家卫国是他们军人的职责。

可我要说的是,军人也不是生来就是军人,他们也是从一个个学生、工人、农民兄弟进化而成的,中央军校的学生也是学生,凭什么他们可以当兵,我们就不能当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也有保家卫国的权利!”

升旗台下的数十学生便纷纷跟着呐喊起来,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为国分忧、慷慨赴死的激昂之色,年轻人大抵都是这样,他们的世界观简单而又纯粹,他们乐观激进,他们藐视一切苦与难,他们相信自己可以战胜一切!

徐十九却坚决反对将学生送上战场,他认为这是犯罪。

“刀疤!”徐十九铁青着脸大吼,“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

学生们的呐喊声嘎然而止,所有人纷纷侧头望了过来,舒同文也跳下升旗台,毫无畏惧地向徐十九迎了上来,不过刀疤的身影已经抢在他前面连滚带爬冲到徐十九跟前,又扶了扶头上的德式钢盔,大声应道:“有!”

徐十九一指舒同文和那群学生,喝道:“谁让你把他们放进来的?”

“这个……”刀疤的脸便垮在了那里,有心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徐十九闷哼一声,正要下令将这些学生轰出驻地,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阿九,是我把他们留下来帮忙的。”

“佳兮?”徐十九愕然回头,俞佳兮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俞佳兮身上穿着洁白的制服,脸上戴着口罩,手上也戴着胶皮手套,手套上甚至还沾染着血迹,看样子似乎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徐十九这才发现操场西侧那排原本充做教室的平房已经改成了战地医院,贴在大门上的那个红十字标记格外的醒目。

刀疤这才插上话:“大队长,这是中山医院刚刚设立的战地救护站。”

俞佳兮柔声说道:“阿九,我们医院人手不足,正好这些学生志愿帮忙,我便自作主张将他们留下了,这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徐十九皱眉道:“你们医院怎么把救护站设在了这里?太危险了。”

俞佳兮柔声道:“说到危险,你们坚守在第一线,岂不是更危险?”

“这不一样。”徐十九急道,“我们身为军人,自当坚守在第一线。”

“其实一样。”俞佳兮答道,“阿九,我们都应该为自己的国家尽一份力。”

舒同文也握紧了拳头,不失时机地插进话来:“大队长,国家,国家,先有国然后才有家,如果连国都亡了,我们哪还有家?还读什么书,建设什么家园?难道去学满清的包衣阿哈,给侵占我们家园的日本人当奴才吗?”

话音未落,那几十个学生也嚷嚷起来。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位卑未敢忘国忧,人轻犹要报家国!”

“顾炎武先生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望着群情激愤的几十个青年学生,徐十九的脑子忽然间有些乱,他自幼在军营长大,也读过不少书,可读的大多都是跟军事有关的书藉,关于民族存亡、国家兴衰层面的书藉却几乎没有涉猎,所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