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所有秦王子嗣一样,赢璃也在十六岁这年入宫求道。
先前白丕已经说过,秦王子嗣的天赋与庶人无二,入宫是要打点的。
正因如此,公子公主们即便悉数入宫,真正能得道的却十中少有一二。
而嬴璃,正是那十中之一。
她不仅一举得道,更是韩荪的关门弟子,大秦法家的一员。
毕业出师后,她也在名义上承接了“学博”这个职位,虽然不似其他学博那样收徒授课,多年来却也一直与学宫密切来往,深受上上下下的尊重。
于外界而言,她更是秦学宫的终极偶像,可谓学界圣女。
请她来主持立论清谈,自是实至名归。
此时,檀缨看到她本人,更是将什么毋映真之流一扫而空。
他只见赢璃的白衫裙如百合瓣般轻盈,行走如萍叶浮水般柔稳。
面容恬静,长发轻垂。
这才配得上一句大姐姐么!
更关键的是,她虽然身份与雏后和祭酒相去甚远,与这二位并立而行,却未见一丝卑逊,亦无一分优越。
好像不管在哪里,她都只是她,既不峥嵘也无须羞怯。
“好啊,还是咱姐姐好啊……”檀缨喘着粗气与嬴越悄声道。
“璃姐也确是少有会照顾我与嬴韵的人了。”嬴越亦远远致上敬意。
旁边的姒青篁,更是看直了眼:“璃公主……璃公主……啊……璃公主……唯有她,才配得上秦学王之姿……”
嬴越感觉不太好,后脊梁有点疼。
学王之姿明明在我这里啊……至少我跟学王都是个男人不是……
难道我这鼠,卑微得连性别都没有了么
嬴越想辩,但又说不出太大的不是。
似来想去,唯有冲檀缨递了个眼神。
怼她。
其实不用嬴越示意,檀缨也是要怼的。
檀缨这便侧头道:“我璃姐很有名”
“嘤嘤小蝇!你休要妄言攀枝!”姒青篁震怒,“璃公主的神采与才学名扬天下,我正是为了成为她那样的文士才来此求道的。”
“我怎么记得上次你不是这么说的”
“这么私人的事我岂能告诉你!”姒青篁看着嬴璃越走越近,呼吸也不禁粗重起来,“檀缨,嬴越,不管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今日立论清谈都必须齐心协力,在璃公主面前,我绝不能失态,输也要站着输,死也要站着死!”
檀缨本想说,你先把脚捂好别让她闻到。
但见姒青篁目色如炬,大有以死明志的决心,这话却也说不出口了。
唉,谁又没个偶像呢。
旁边的嬴越眼见如此,也与檀缨道:“缨,璃姐与你我有恩,今日我们在此立论,正应用才学与创想回馈她,你无须有任何拘谨,冒犯学博我也会帮你顶住,请务必尽数展示。”
檀缨眼见左右齐心。
身为中梁的他,自也傲然而立,无惧风摧:
“我姐来此,甚好。”
姒青篁:“都说了休要妄言!”
嬴越:“我姐,是我姐,按辈分走是你大姑……”
姒青篁:“嬴越,怎么你也!”
嬴越:“哈,我已是鼠了,你还能将我怎样”
姒青篁:“为什么……在璃公主面前和你们一队啊……”
三人焦灼对话的时候,还并不知道……
其实雏后与嬴璃的内心。
更为焦灼。
她们虽贵为王后与公主。
特此前来,却并没有什么太高尚的目的。
无非都是韩荪勾引,来品一品美男子的味道罢了。
雏后急着寻趣味,自是不必多说。
璃公主则有些无奈。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才华与身份能与她比肩的男人,也就那么些个。
把已婚的排除掉,更是寥寥无几。
在这里面,若是还要选出相貌看着不难受的……
也就全军覆没了。
因此,身世、才学与相貌之间,她至少要抛弃一个。
毫不犹豫地,她抛弃了身份,只寻有才学的美男子……
但却骤然发现,还有年龄这一层天堑。
名单拉出来的,全是韩荪这号人物……
于是不知不觉,她也就拖到了二十来岁的年纪,成为了一位大姐姐。
虽然她的老师韩荪很有资源,但多年来,推荐给她的年轻学士,却又没一个才貌双全的。
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此时,这对名义上的母女并排而行,虽貌合神离,眼睛却又都齐齐盯向了同一个地方。
虽然她们以前也见过檀缨,但那都是以前了。
此时的檀缨,已身高八尺,傲然而立。
其风姿之足,与对位的范伢老怪,竟也不让寸分。
面对王后与公主,檀缨也只是淡然点头行礼,自有成竹在胸,无卑无亢。
倘若他的才学也是真的。
这幅风姿,怕是直追光武了。
此情此景之下,檀缨虽只字未言,然而不知不觉之间,却已着实将雏后与璃公主馋到了极致。
只是二人略有不同。
璃公主的馋,是嚼烂了往里咽的。
雏后的馋,却是咬开了往外吐。
“璃公主可是为了他而来”雏后前行之间,漠然发问。
“谁,祭酒么”璃公主轻轻答道,“老师有事相托,学生当然不能推辞。”
“跟我装糊涂可就没意思了。”雏后眯眼一哼。
璃公主面不改色回敬:“我倒也很想像母后这样,能时时刻刻事事清醒。”
“行了。”雏后转而一笑,“搞成这样,不都是韩荪安排的么我们有不满,记他一笔便是了,莫伤了和气。”
璃公主回笑:“我不知该有什么不满。但老师确是有很多不光彩的手段,记他一笔总不会错。”
韩荪孤行在前,也是感到身后的杀气愈发浓重,很不自在的样子。
也因此,单从步伐气势上来看,他一代法家主官,学宫祭酒,反倒是被这两个女人给牢牢压住了。
但也还好,他今日的身份是清谈之士,本也要屈尊下场就是了。
片刻后,三人已行至主台下,齐齐回身。
礼让一番后,由韩荪开了口:
“今日立论清谈,我亦为驳论一士。
“故请璃公主主持,雏后列席旁听。
“雏后,璃公主,请。”
韩荪让开后,雏后与璃公主又是谦让一番,这才由雏后在前发言:
“我才学浅薄,自知听不懂诸位学宫翘楚的清谈。
“只求一睹诸君风姿,沐着学风片刻就好。
“诸位不妨尽谈,权当我不在场。”
眼见雏后姿态如此谦卑,众人齐齐行礼。
璃公主也是这才说道:
“祭酒,司业,诸位学博在此。
“学生自是没有资格主持清谈的。
“然师命既至,璃无可推辞。
“诸位学博,冒犯了。”
话罢,她躬身行礼。
学博们亦起身回礼。
礼罢,嬴璃踏上主台,雏后走向了主台侧的专座,韩荪则站在了驳论主席前。
嬴璃也当真是见过了些风浪的,站在这里没有丝毫羞怯,大大方方地敲下了论锤:
“今日,檀缨欲立天文之论。
“便先由立论一方述论,一刻之内,只谈梗概即可。
“过后,由驳论一方发言。
“如何”
众人称是落座。
“那么。”嬴璃就此转望檀缨,淡然抬手,“檀学士,请。”
顿时,无数个目光都压到了檀缨身上。
昨日他已承受了祭酒与司业。
今日却又加上了王后与公主,外加这些学长学姐。
如此之多的威压集中在檀缨身上,便是他的起身也变得吃力了。
“你……你撑住啊……”姒青篁慌乱轻声道,“不然让我来……”
她刚说一半,却又缩了回去:“算了……我还是算了……输就输了吧……璃公主大概会看不起我吧……唔唔唔……”
另一边,嬴越只抬手一推,就像张榜时檀缨推他一样推了回去。
“已经站在这里了,死也是他,活也是他。”嬴越暗道,“倒了有我接,放手一搏便是。”
檀缨随之闭目沉吸。
的确。
我千等万等,千求万算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管你什么王后、公主、祭酒、司业。
知识面前。
众生平等!
站在我身后的。
可是牛顿、张衡、伽利略、爱因斯坦、祖冲之和毕达哥斯拉!
那一幅幅伟大的容貌划过檀缨的脑海。
那一璨璨智慧的光芒照在檀缨的心头。
此刻,他不是一个人。
他也从不是一个人!
思罢,檀缨双目骤然一开。
“那么,学生开始了。”
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单这一下子,他便炸裂出无死不归的气势。
甚至有了些名士以命卫道的决然。
如此如猛虎注视一般的风采投射到对面,更是让范伢都有些经受不住。
倒不是别的,就是觉得,咱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有必要这样么
然,论战亦是战,战必有势。
在这一点上,檀缨已然不输他对面的任何一人。
可这样的风采,在雏后与嬴璃眼里,就又是另一番味道了。
她们纵然都是人中翘楚,光武帝也纵然倡导男女平立多年了。
但她们灵魂中那一抹柔软,却又正是天道赋予的,光武帝也去不掉的。
檀缨不动,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一动,便是一头要杀尽敌寇的猛虎。
如此雄姿之下,嬴璃早已暗自掐死了椅子,迫不及待要要听檀缨的雄辩。
雏后的期待则完全在另一个方位了,她自知听也不懂,便只单纯地欣赏起那猛虎出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