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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未散尽时,阿茫的爪子已经拍响了西厢房的雕花木门。方七杀掀开粗布棉被,就看见黄狗叼着竹篮立在门槛外,尾巴扫得门框簌簌落灰。
\"今日要买新粟米?\"方七杀接过竹篮,篮底躺着三枚铜钱。阿茫立起前爪搭在青年膝头,湿漉漉的鼻尖在他青灰色道袍上印出个圆点。这是阿茫叼出香客捐的香火钱,让方七杀带它下山,近一个月没下山,阿茫应该是实在想念张屠户家的骨头了。张屠户的孩子以前也被蛇咬过,来过观里求过药,所以一见阿茫便给它骨头,甚至有时直接递块鲜肉,阿茫对他很是亲热。
小镇靠山而建,每年都有几起孩子遭毒蛇咬伤事件。檐角铜铃轻响,晨光穿过槅扇落在黄狗金缎似的皮毛上,昨夜刚梳开的毛结还泛着皂角清香,方七杀挥手让阿茫下山去买新粟米,当作对阿茫的小心思全然不知,自己今日还有药要除虫,就不去了…
凡人观坐落在青崖山腰,前殿供着斑驳的太上老君像,香案上永远摆着蔫头耷脑的供果。方七杀把竹篮系在阿茫颈间,看着黄狗熟门熟路钻过褪色的朱红山门。石板路上露水未干,狗爪印和道士的芒鞋痕交替延伸,惊起早起的山雀扑棱棱飞过药圃。
一月后,当药香漫过东墙时,阿茫正趴在古井边啃骨头,那骨头是来奉香的柴夫李哥给带的,对于这山下小镇上很多满山遍野撒欢的野孩子,阿茫如同方七杀一样对他们有恩,李哥的孩子也是满山遍野撒欢的野孩子。方七杀握着药锄立在半亩见方的田垄间,土灵根修士的指尖抚过当归嫩叶,叶片立刻泛起翡翠般的光泽。几年前被魔气侵蚀的灵脉还在隐隐作痛,但他已学会用这种方式催熟药材——半月前种下的三七,今晨就能给山下被竹叶青咬伤的孩子入药。
\"道长!\"山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挎着竹篓的妇人怀里抱着个面色发青的男童,\"我家虎子又被蛇咬了!\"
阿茫突然竖起耳朵,叼着骨头冲进前殿。等方七杀扶着母子在蒲团坐下时,黄狗已经拖来装着银针的檀木盒,尾巴扫落香案积灰,惊得供果骨碌碌滚到妇人脚边。
\"是烙铁头。\"方七杀捏着男童肿胀的脚踝,指腹在蛇齿痕上轻轻一抹。土黄色灵光渗入皮肤,蜿蜒的青紫毒痕如退潮般消散。阿茫适时用鼻尖顶开药柜第三格抽屉,叼出晒干的半边莲扔进药臼。
妇人千恩万谢地留下半篮鸡蛋,阿茫追着滚动的鸡蛋玩到日上三竿。等方七杀收好银针,发现黄狗正蹲在门槛上盯着山道——今天是十五,该下山采买了。
青石镇早市正热闹,阿茫的尾巴扫过卖糖画的草靶子。穿开裆裤的孩童举着竹风车追过来,又被肉铺案板上的血水吓退两步。方七杀扶稳被黄狗撞歪的菜筐,听见卖豆腐的刘婶笑道:\"阿茫来,给你留了筒骨。\"
黄狗蹭了蹭妇人的粗布围裙,叼着骨头却不吃,琥珀色的眼睛望向巷尾蜷缩的乞儿。方七杀往竹篮里多放了两块豆腐,铜钱落在案板上发出清脆声响。等他们转到米铺时,阿茫颈间的竹篮已经装满乡亲塞的零嘴:王屠户给的猪肝、李货郎的芝麻糖、赵铁匠煨在炉边的红薯...在经过苍尾乞儿时,筐里的东西少了一大半,但阿茫尾巴却摇的更欢了…。
\"汪!\"
经过城门时阿茫突然狂吠,方七杀抬头看见守城兵扶着个捂腹呻吟的货郎。土灵根修士指尖微动,地脉之气顺着青石板路漫过去,货郎裤脚沾着的断肠草碎屑在灵视中泛着幽光。
\"用绿豆甘草煎服,忌荤腥三日。\"方七杀将药包塞进货郎手中,转身时发现阿茫正用爪子扒拉城门边的狗洞。黄狗耳朵上沾着蛛网,嘴里却叼着只瑟瑟发抖的灰兔——方才追野兔竟钻进了废弃的烽火台。
回山路上,阿茫把灰兔放在道士脚边,尾巴摇得像风车。方七杀解下腰间水囊给野兔喂水,看着黄狗垂涎欲滴又强忍的模样轻笑:\"养在后院可好?\"夕阳把一人一狗的影子拉得老长,山道上飘着新粟米的清香。
深秋的雨水把凡人观洗得发亮。阿茫趴在庑廊下啃桂花糕,看方七杀在雨中舞剑。重剑无锋,剑气却搅得银杏叶盘旋成金色旋涡。土灵根修士的衣袂扫过潮湿的青砖,剑尖轻点,落叶堆里突然冒出簇簇地耳。
\"今晚吃地耳馅饺子。\"方七杀擦剑时,阿茫已经叼来竹筐在捡地耳。雨丝斜斜掠过庑廊,黄狗突然竖起耳朵——山道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猎户老周浑身是血撞开观门,肩上扛着昏迷的少年:\"道长救命!这娃子跌进捕兽坑了!\"
阿茫闪电般窜进厢房,叼来针囊时尾巴扫翻了烛台。方七杀撕开少年血肉模糊的裤腿,土灵根催生的藤蔓缠住伤口止血。黄狗用前爪按住捣药杵,药香混着血腥味在雨幕中弥散。
三更时分,少年终于退烧。老周留下有十斤野猪肉,阿茫守着灶台流了一地口水。方七杀揉着黄狗耳朵轻笑:\"明日给你炖骨头汤。\"
雨停了,月光透过云隙落在凡人观飞翘的檐角。阿茫把脑袋搁在七杀膝头,听他给灰兔讲《南华经》。夜风送来山涧潺潺,混着道观檐铃的轻响,惊醒了药圃里沉睡的萤火虫…
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崖山上,积雪覆盖了凡人观的屋顶和庭院。阿茫在雪地里撒欢,留下一串梅花般的爪印。方七杀披着厚实的棉袍,站在庑廊下看着黄狗在雪中打滚,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阿茫,别玩了,该去采药了。\"方七杀轻声唤道。阿茫立刻从雪堆里钻出来,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跑到道士脚边。方七杀将药篓挂在阿茫背上,黄狗熟练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跟着主人向山深处走去。
山间的积雪还未融化,阿茫的鼻子在雪地里嗅来嗅去,时不时停下来刨开积雪,露出下面的草药。方七杀跟在后面,将阿茫发现的草药小心挖出,放入药篓中。黄狗的鼻子比任何灵器都管用,总能找到最珍贵的药材。
\"汪!\"阿茫突然兴奋地叫了一声,朝着一处山崖跑去。方七杀跟过去,发现崖壁上长着一株罕见的雪灵芝。他正要伸手去摘,突然听到崖下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有人!\"方七杀心中一紧,立刻顺着声音找去。阿茫已经先一步冲了下去,在雪地里刨出一个被积雪掩埋的人影。那是个年轻的樵夫,脸色苍白,显然是冻僵了。
方七杀迅速将樵夫背起,阿茫在前面开路,一人一狗急匆匆地赶回凡人观。观中的火炉早已点燃,方七杀将樵夫放在火炉旁,用温热的药汤一点点喂他喝下。阿茫则叼来厚厚的棉被,盖在樵夫身上。
\"道长...谢谢您...\"樵夫渐渐苏醒,虚弱地说道。方七杀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继续为他调理身体。阿茫趴在火炉旁,尾巴轻轻摇动,仿佛在安慰这个陌生的客人。
几日后,樵夫康复离去,临走前特意又去了山中,回来后留下了一捆干柴和几只野兔才告辞而去。方七杀也不忍拂他心意,坦然接受了。阿茫看着野兔,眼睛发亮,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扑上去的冲动。方七杀笑着摸了摸它的头:\"今晚给你炖兔肉汤。\"
冬去春来,山间的积雪渐渐融化,青崖山又恢复了生机。阿茫在药圃里追着蝴蝶玩耍,方七杀则忙着整理新采的药材。春日的阳光洒在观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道长!\"山门外传来熟悉的喊声,方七杀抬头看去,是镇上的猎户老周。他肩上扛着一只野猪,脸上满是笑意:\"道长,这是刚打的野猪,给您和阿茫尝尝鲜!\"
阿茫立刻冲了过去,围着老周转圈,尾巴摇得像风车。方七杀也不接过野猪,只是道谢。老周摆摆手:\"道长客气了,要不是您上次救了我家小子,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怎么活呢。\"
方七杀推辞再三,言道:观中只有他和阿茫,实在吃不了太多,老周无奈只能留下小半只,背着大半只野猪下山去了,方七杀道谢不停,阿茫亦绕老周腿边摆尾连连…
方七杀将野猪处理好,留了一部分给阿茫,剩下的则分给了镇上的贫苦人家。阿茫叼着一块鲜肉,跑到巷尾的乞儿身边,将肉放在他面前。乞儿感激地看着黄狗,眼中泛起泪光。
春日的夜晚,方七杀坐在庑廊下,看着满天繁星。阿茫趴在他脚边,耳朵微微抖动,似乎在听着山间的风声。方七杀轻轻抚摸着黄狗的脑袋,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阿茫,有你真好。\"方七杀低声说道。阿茫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夜风轻拂,带来山间的花香。方七杀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宁静与温暖。他知道,他喜欢这样的日子,感受人情冷暖、细观云卷云舒,以前一人过这样的日子他都甘之若饴,现在观中有了阿茫和灰兔,他更觉乐趣。
前几日采买张屠户告知,长子成婚之日,请方七杀和阿茫一定得赴约,再三强调小儿子的恩人不来不行,否则他张家定会让左邻右舍笑话。推辞不过,今日带阿茫赴宴…
一进小镇,趾高气昂的阿茫就犹如那俗世王朝凯旋归来的将军,着实可笑…
青石镇东头张屠户家的门楣上,新贴的喜字还泛着金粉光泽。方七杀带着阿茫踏进院门时,正遇上新娘子跨火盆。爆竹碎屑溅到阿茫鼻尖上,惊得黄狗往后一跳,反倒把撒喜钱的小童逗得咯咯直笑。
\"道长快里边请!\"张屠户满脸红光地迎上来,油乎乎的围裙都换成了绛色绸衫。他特意在院角槐树下给阿茫摆了张矮几,铺着红布的桌面上码着酱骨头、熏鱼干,还有碗浮着油星的肉汤——这排场比主桌都不差。
喜宴开席时,阿茫的桌边围满了孩童。新娘子娘家带来的小侄女壮着胆子摸狗耳朵,却被阿茫突然转头的动作吓得缩手,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方七杀坐在主桌末位,看着黄狗用前爪按住块蹄髈,小心翼翼捧给那个总在城门口徘徊的苍头乞儿。
\"这道参鸡汤用的老参,还是去年冬天道长赠的。\"张屠户端着酒盏过来敬酒,袖口沾着几点油星,\"我家小子去年让五步蛇咬了,要不是您...\"话没说完,眼眶先红了。方七杀忙起身接过酒盏,袖中滑出个青瓷瓶:\"新妇入门头三个月,每日取一粒化水服下,最是养气安神。\"
酒过三巡,阿茫的尾巴突然拍打起青砖地。方七杀转头望去,见镇西的接生婆王嬷嬷拄着拐杖挪进院子。黄狗箭一般蹿过去,叼住老人手中的布包——里头是给新娘子的虎头鞋,针脚里还混着几根狗毛,定是阿茫平日去王嬷嬷家蹭饭时落的。
今夜,主客皆欢,兴致而归。
三月十八的晨露还没散尽,老周家的小子就喘着粗气拍响了观门。阿茫从门缝里钻出个脑袋,湿鼻子在那双草鞋上嗅了嗅,转身叼来块芝麻糖。
\"爹说今早集上有北边来的药商!\"少年举着个竹筒,筒底沉着三枚染着朱砂的铜钱——这是猎户们进山前祈福的吉钱,\"让您一定带阿茫去西市口!\"
方七杀解下阿茫颈间沾着草屑的竹篮,换上绣着八卦纹的簇新搭链。黄狗兴奋地原地转了三圈,搭链里铜钱撞击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春燕。
青石镇的春集比往年更热闹。山民担着新挖的春笋,篾筐里还沾着黄泥;渔户木盆中银鳞闪烁,几尾鳜鱼甩出的水珠溅在阿茫鼻尖上。黄狗正要往鱼摊凑,忽然被一声熟悉的吆喝喝止并被扯住耳朵。
\"刚出笼的肉包子!阿茫的不要葱!\"卖早点的孙婆子揭开蒸笼,白雾裹着香气漫过整条街。方七杀摸钱的手还没抬起,三个热腾腾的包子已经用荷叶包好塞过来——两个褶子圆润的是方七杀的素馅,那个捏着狗爪印的自然是阿茫专属。
西市口的槐树下果然支着陌生摊位。北地药商正在展出一株七叶龙胆,围观人群发出啧啧惊叹。阿茫突然蹿到药筐前,爪子拍打着某个不起眼的麻布包。方七杀解开系绳,几颗干瘪的暗红果实滚落掌心。
\"这是...\"药商瞪大眼睛,\"漠北的火棘子?这狗儿怎会认得?\"
方七杀抚过阿茫头顶的旋毛,想起去冬猎户们抱怨老寒腿发作时,黄狗总往他们酒壶里丢些野果。他摸出怀里的铜钱:\"这些我全要了。\"
归途时,搭链已塞满乡邻硬塞的物件:李货郎新编的狗窝草垫、赵铁匠打的青铜铃铛、还有王嬷嬷托带的五毒香囊——说是挂在观门能驱蛇虫。阿茫的项圈上多了串彩线缠的流苏,走起路来叮咚作响,那是卖头花的小媳妇们合力编的。
夕阳西沉时,方七杀在溪边浣洗新买的药碾。阿茫趴在老柳树下,爪子按着只拼命挣扎的草虾。道士掬起一捧溪水泼过去:\"放了它吧,明日给你炖鱼汤。\"黄狗委屈地呜咽一声,终究松开爪子。暮色里,草虾划出的涟漪与远山炊烟融成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