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连绵不绝的山走出来，翻过一片苔原和荒芜的沼泽地，经历了和此前差不多的情绪失控的情况，见到了同样的石碑底座，仍然没能找到突破口。
绕了一圈，队伍重新回到了最初的丛林，清点人数时，少了九个人。这个损失比例，在未知区域的探索任务中，已经算是相当成功了。
“这算探完了么？”沈燃伸长脖子往外望，“怎么感觉这面积不对啊？”
确实不对。他们的路线等于是沿着岛屿的外缘探查了一圈，按理说，岛中央应该还隐藏着一片区域。但奇怪的是，从山顶俯瞰，他们并没有看到任何未探索的地带——那片区域仿佛被某种力量隐藏了。
方羽正想问问简阳的想法，却发现他的目光被什么吸引了，视线顺着望去，不多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从丛林深处传来。
声音很急，人数不多，七八个左右。
众人立刻警惕起来，纷纷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率先出现的是一个身披曙光家族长袍的女人，她身后跟着几人，都是相同的装束。最初他们还以为是原住民，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秃哥。
方羽微微皱眉，正想开口，却发现简阳的脸色在瞬间沉了下来，眼神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女人，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危险的敌意，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端可憎的东西。
秃哥笑嘻嘻地走出队伍，朝着他们大声打了个招呼：“嗨米娜桑！我们是【Vivere】的，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找到这里的东西了，探索结束！”
话音一落，队伍里顿时炸开了锅。
“找到？什么东西？”
“拿出来看看啊！”
“你们耍人玩呢？”
简阳眯起眼睛，杀意浮现。
方羽完全摸不着头脑，而更让他不解的是——那个女人，在看着他。
她盯着他的目光，既复杂又困惑，仿佛在仔细确认什么。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的，苦涩中夹杂着一丝释怀。
秃哥在她耳边低语两句，她摆摆手，开口道：“你好，我叫Jane，能和你单独聊两句吗？”
方羽愣住了，指了指自己，满脸茫然。
Jane点点头，神色温和。
方羽刚想看看简阳的反应，却见简阳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截断了他的视线，声音冷得像寒冰：“你查到了？”
Jane冷漠道：“没错。”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简阳话音未落，猛地一把抓住方羽的手腕，扭头就要离开。
——但战斗，已经爆发了。
一道凌厉的技能划破空气，简阳拉着方羽闪身躲避，从未见过的技能擦着他们的肩膀掠过，刹那间，空气被切割出一道灼热的痕迹。
Jane出手了，她身边的两名队员也一同冲上。
简阳立刻迎战，尽管等级不如他们，但凭借极强的战斗经验，他在三人围攻之下仍然游刃有余，攻守兼备，几次险象环生的闪避堪称极限操作。
沈燃焦急地搓着手：“啥情况啊？怎么突然打起来了？我们要帮忙不？”
方羽同样满头雾水。
他听说过Jane的名字，应该是目前【Vivere】的领导层之一，而她和简阳，按理来说是老熟人，为什么会突然兵戎相向？
方羽想不通，但刚才Jane和简阳的对话中，透露的信息来看，会不会与简阳曾提及的那场惨烈之战有关，甚至可能牵扯到【Vivere】会长的死亡？
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耳边是兵刃碰撞的刺耳回响，狂乱的杀意几乎要将周遭一切撕碎。
简阳的侧腹被锋刃擦过，血迹在衣料上迅速晕开，他脚步一顿，刚想稳住身形，便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狠狠击中！
“呃——！”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几乎站立不住，脚步踉跄地后退，后背重重撞上了树干。空气瞬间被抽空，胸腔里仿佛燃起灼热的火焰，每一次喘息都像刀片划过气管，疼得他眼前发黑。
“简哥——！”
沈燃急忙冲上前，声音里满是焦急和恐慌。
方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没有犹豫，几乎是本能地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一刻。
冰冷的刺痛从后腰传来。
那是一种极端冰冷的痛觉，如同一根锋利的长针，穿透脊椎，直刺五脏六腑，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方羽的身体猛地一震，指尖微微颤抖，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缩至极点。
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
那一刻，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所有的嘈杂声、喊杀声，所有的刀剑碰撞的回响，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全都消失了。
他费力地缓缓、缓缓地抬起眼睑，看向不远处的简阳。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简阳的表情。
简阳的五官在刹那间扭曲，狰狞得宛如厉鬼。
他的眼神里盛满了恐惧、痛苦、愤怒……还有一种彻底破碎的绝望。
方羽怔了一瞬。
他不害怕。甚至，还有些想安慰对方。
“没事……”他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到几乎无法听见。他勉力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终于碰到了简阳的脸颊。
简阳的肌肤温热，可方羽的手指却像冰一样冷。
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转。
他的意识像是被烈风撕裂，剧烈的痛苦席卷而来，将他狠狠拖入无尽的黑暗。
坠落、坠落、坠落……
在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最后看到的，是简阳的双眼。
那双眼睛——
红得像滴血的刀锋。
一瞬间，大量的信息冲入意识，如同强行灌注的洪流，几乎要撑裂载体。
思维短暂失序，他停下脚步，坐在原地，开始梳理这些杂乱无章的线头，将它们一根根从中抽出，卷成一个个线团。
第一根，从Vincent开始。
从【流亡者】到曙光城，从【先锋军】到【Vivere】。吸纳、融合、消化，他始终在整合外来者的信息，以此调整自身的伪装，一直做得不错。 如果没有最后的失误，这将是一条完整且无懈可击的线。
那一天，Vincent必须要找邪夜要个说法。他已经明确知道对方就是“鬼”，但仍然需要一个亲口承认的答案。这种行为模式或许是在长期接触Jane等外来者后受到的影响。
外来者的逻辑难以归纳，有如【先锋军】那样，仅凭主观判断便决定消灭目标，也有如Jane、小仵作等人，即便事实已然清晰，仍要遵循既定程序。
第二根，方羽。
这一次，迅速寻找到两个“同伴”，信息传输虽偶有干扰，比如他们所说的一些“梗”，仍不能在第一时间理解其中含义，但在简阳的掩护下足以维持伪装，整体进展顺利。
唯一的瑕疵在于情感处理仍未达到最佳状态。
讽刺的是，这一指令本由自身制定：“以目标为优先，绝不受无谓的情感干扰。”
最终成为障碍的竟是自己。
不过，秘语岛的发现，可视作意外收获。
第三根，1025。
信息整合是他的核心能力，历经两代优化，这一次的执行已趋近完美。
不显眼，不拖后腿；会有情绪波动，也能做出冷静判断；可以融入玩笑，却始终保持适当的距离——看上去是个普普通通、心怀秘密的外来者，与其他人别无二致。
应当是这样。
他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每一处都熟悉至极，每一寸土地、每一棵草木的来历都清晰可辨。
一切如初。
他缓步前行，步履轻盈。
很快，一切都将结束。
一切，都将回归原本的模样。
任务即将完成。
但 …… 奇怪的感觉。
能量波动的涌动打断了思绪。 有人来了——
一个、两个、三个。
“Vincent？”
他听见呼唤。
“是你吧？”
脚下的草叶微微颤动，他向前迈步，目光依次扫过来者——小仵作、Jane、简阳。
“算是吧。”
“你恢复记忆了？”Jane迟疑着问。
“当然。”
小仵作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还记得冬蔑峰……”
Jane打断道：“先别问这些。告诉我，只要把圆盘复位，我们就能回去，对吗？”
“是的。”
回答轻而平稳，不带丝毫起伏。
Jane松了口气，像是长久以来的压迫终于得以释放，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终于……”
小仵作扶住她，抬头望来，眼中流露复杂情绪。沉默片刻，他低声问道：“你……真的本就属于这里？”
他微微颔首。
“我并不‘属于’这里，而是与这里同时被创造。我的职责是守护它。但显然，我的执行并不理想……所幸，尚有备用方案。”
“梦境之地。”
“多亏你们收集齐全圆盘，接下来，我将让一切回归初始状态。这一次，不会再有失误。”
外星人不是简阳。 是他自己。
准确而言，甚至无法以“外星人”定义其存在。
他不属于任何生命谱系， 无法归入生物范畴。
他是永恒之地的守护者，与这片领域一同诞生。
创造者是谁，他无从知晓。 他仅记得，那个声音对他说——
“这里，从此交给你了。”
最初，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一个被赋予使命的存在，却没有被给予如何履行使命的指引。
“这里从此以后，就交给你了。”
那声音淡漠，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不带一丝温度。
他站在这片土地上，望着无尽的原野，感受到这里的律动，听见风的呢喃、水的低语、火焰的跳动、土壤的沉吟，感受到流淌于万物之间的灵魂能量。
他的职责，是守护这一切。
可如何去做呢？
他苦恼过，尝试过。他花了很长的时间丈量这里，观察这里的一草一木，感知那些微小而隐秘的变化。他试图制定一个可行的方案，让万物保持平衡，让这片土地不至于走向毁灭。
但无论他如何计划，终究都会有疏漏。
他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但并非全知全能。他的视线无法覆盖每一寸大地，他的意识无法控制每一个生命。
于是，他想到一个主意——
如果永恒之地终有一天会崩坏，那么，他就复制一个。
一旦失败，他可以重新开始。
接着，长达数千、上万年的进化开始了。
永恒之地的五大元素相互制衡，维系着天地间的平衡。随着时间推移，灵魂能量逐渐流失，其他四大元素占据上风，带来了各种灾难：烈火焚尽森林，洪水吞没大地，狂风撕裂天空，崩塌埋葬万物。
为了缓解这一切，他让部分生物拥有了灵魂。
这本该是修复秩序的解法，却成了动荡的开端。
血肉生物在拥有灵魂后，诞生了自己的意志，继而有了欲望。他们学会了聚集，学会了争夺，学会了侵占。
战争降临了。
永恒之地在刀剑与怒火中呻吟，他试图干预，试图纠正这一切的走向。
那是他第一次以人形态踏入永恒之地。
他在一个只有父亲的家庭中长大，成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交到了两个挚友，其中一个，是家族的继承人。
他想通过影响好友，来改变这个家族，再由这个家族去影响其他家族，最终让世界走向和平。
然而，事与愿违。
他没能做到。
甚至，更糟。
血肉生物的本性让他们无法挣脱仇恨与贪欲的枷锁，无法通过救赎而改变自己。
除非——有外力介入。
于是，他开始寻找“强者”，将他们带入永恒之地。
如果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已经无法改变，那或许外来的力量可以成为新的秩序。
但他没想到，那些所谓的“强者”，在永恒之地真正的战争中，弱小得不堪一击。
这片土地依旧在坠落。
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只能重新来过。
……
当Vincent消失，他重新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意识到自己作为守护者，能力却是如此有限。
好在，还有人承诺会帮他。
他不会忘记那时候简阳炙热的眼神，坚定的语气，承诺道：“你信我么？我帮你！你想找到那些圆盘是么？我跟你一起！”
“梦境之地是依托我的记忆存在的，我如果离开这里，就无法保留记忆。”
“没关系，我会帮你记着一切，我们一起从头开始，找齐那些圆盘。”
这是简阳的承诺，但他没有完成。
空气沉默得像是一块冻结的深海，所有的声音都被凝固了，连时间都似乎停滞在这一刻。
Jane和小仵作都看向简阳。
简阳没有回应。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水，死寂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