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甲板，人群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却没人真的立刻行动，保持着观望态度。
这地方确实不像是能贸然闯入的。
船停靠的位置距离岸边尚有一段距离，隐约能看到陆地的边缘。那片土地并不全是沙，而是混杂着黑色的泥，湿润而沉重，连海水都显得浑浊不堪，如同被什么东西搅动过一般。
四周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提起，上一次的队伍正是从这里登陆的，而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便倒在那片浓雾之后，不足十米的位置——那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
方羽睁大双眼，并非试图透过浓雾看清什么，而是在努力回忆前世的某些片段，可惜脑海中一片空白，抓不住任何熟悉的感觉。
站在他身侧的简阳似有所觉，目光落在他脸上，似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方羽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
简阳微微颔首，语气平静：“也不用非得想起什么。”
他这一路上都显得有些反常，似乎格外在意方羽能不能回忆起什么，可又好像并不真的希望他想起来，态度耐人寻味。
终于，有一支队伍先行下船——是【Nefelibata】的人。见状，【骑士团】紧随其后，不甘落后。
方羽眯了眯眼，目光投向前方，最终还是开口：“我们也走吧。”
他到底还是对Viper有些放心不下。
海水没过小腿，并不算冷，温吞吞的，带着一点儿潮湿的腥味。脚下的泥沙柔软，虽偶尔有些陷脚，但并不至于难行。几人很快便踏上了陆地。
风吹来，海腥味愈发浓烈，带着潮湿的湿气，黏在皮肤上。
“这里真的好奇怪。”沈燃压低声音嘀咕道，“就这一块儿地方没有雾，简直是天然的登陆点啊！”
众人闻言，下意识回头看去，果然如他所说，整艘船的一半身影隐匿在浓雾之中，唯独他们脚下的这片区域清晰可见，仿佛被人刻意清理出来的一条通道，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踏足。
简阳曾提过，上一次登陆的队伍，死因皆是队友间的相互伤害，而那种异变，很可能是在穿越浓雾时产生的幻觉所致。
可不穿越浓雾，就无法进入岛屿——几乎是死局。
还是说……能不能想办法将雾驱散？
这并非秘密，尤其是这些大公会成员，自然早已知晓其中危险。既然如此，他们也必然掌握了消散浓雾的方法。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人付诸行动——
不多时，几堆篝火在浓雾边缘燃起，火光摇曳，映红了人们紧绷的面孔。
“这些人真狠啊，直接把船上的家具给拆了。”沈燃咋舌道，撇了撇嘴，“回去的时候只能睡地板了。”
方羽失笑，确实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就地取材，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火焰吞噬木料，浓烟缓缓升腾，几人耐心等待着雾气被驱散的时刻。而在这段时间里，人群则以公会为单位围成小圈，压低声音商讨着战术，眼神警惕，生怕自家筹谋被旁人偷听去。
不大的空地上，嗡嗡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像是低鸣的虫鸣，萦绕在耳畔，听得人心烦意乱。
沈燃压低声音，凑近简阳：“简哥，你说的【Vivere】叛徒的事，真的到现在还没个结论？”
简阳轻叹一声，不知是觉得这种话题麻烦，还是不愿再揭开那段往事。神情晦暗了一瞬，才缓缓开口：“只有猜测，当事人都没了，没法确认。”
“细说。”沈燃不依不饶，眼里透着强烈的好奇。
简阳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整理语言，半晌才道：“当时那场战斗，是头一次面对boss就得直接完成击杀，没有前人经验可循，全靠临场发挥，难度比你们想象的还要更大。而且，在正式归化成副本之前，boss是本体，不像你们后来看到的那些，只是被削弱的复制版本。在各方面，削减幅度远比你们以为的更夸张。”
沈燃皱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个我倒是听说过，副本里的boss只有机制和本体一样，其他方面，不管是力量还是伤害，都无法发挥出原本的实力。而且副本boss没有自我意识，攻击方式程序化，可预测。”
简阳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那场战斗，按理说即便有伤亡，也属于正常现象。可后来复盘时发现，意外太多了，多到……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搞鬼。”
沈燃眼皮一跳，脱口而出：“难道有人划水？”
战斗关乎生死，副本里划水无异于自杀。真要有人这么干，那绝不是简单的偷懒，而是摆明了想害人。
“不是划水。”简阳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是ot，还有……复活石失效。”
沈燃猛然瞪大眼：“ot？这怎么可能？”
ot，即dpS仇恨值超过坦克，导致boss转火。随着副本系统的不断更新，坦克的嘲讽技能得到了极大加强，而boss的仇恨值机制也经过多次优化。现如今，能在副本里ot几乎是天方夜谭。
“还有你说复活石用不了……这又是怎么回事？那可是复活石啊！”沈燃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震惊，“永恒之地最牛逼的道具啊！只要带着复活石进本，基本可以保证能完完整整地出来，怎么可能死那么多人？”
简阳语气平静：“情况就是这样，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方羽站在一旁，眉头微蹙。他的等级还没高到能够接触复活石的程度，对此一知半解。
沈燃见状，拍了拍他的肩，给他科普道：“复活石是术士炼金术的巅峰造物，制作条件苛刻，材料极为稀有，光是咱们仓库的库存，也就勉强能凑出两三组的量。你想想，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们那次行动肯定是做足了准备，不能说万无一失，至少也得是十拿九稳……可结果呢？”
方羽沉思片刻，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的猜测。
那场战斗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Vivere】的会长……是不是也是在那次战斗中……
忽然，远处有人大喊：“雾散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所有人下意识抬头望去。原本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竟被火光驱散了一角，露出模糊的森林轮廓。
林间仍然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能见度低得让人心里发毛。那些参天古树虽不算密集，却枝繁叶茂，树冠交错在一起，将天光遮蔽得七七八八，远远望去宛如一片起伏的碧色海洋，静谧而深沉。
前方的几支队伍已经踏入林中，每一步都极其谨慎，仿佛稍有不慎，便会惊醒沉眠于此的未知存在。
这里安静得过分，静得能听见鞋底轻蹭草叶的声音，彼此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这种死寂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按住众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方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撞击声，敲击在肋骨上，震得隐隐作痛。
骤然间，一阵微风掠过，吹得树叶轻轻颤动，有人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仿佛神经终于在这压抑的氛围里崩断了一根。队伍随之陷入短暂的混乱，有人低声咒骂，有人忍不住憋笑，强装镇定地嘲笑自己过度紧张。
方羽无声地扫视四周，视线最终落在简阳身上——他的肩膀微微绷紧，脖颈的线条僵直，整个人看上去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不知道是对这里的危险有所察觉，还是……另有原因。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简阳。
两人对视时，方羽冲他笑了笑，想安抚一下。
简阳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方羽愣了一下，随即察觉到——简阳的手心里全是汗，指尖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这太反常了。方羽皱起眉，用眼神询问，可简阳只是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可他的状态，根本不像没事的样子。
就在这时，前方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
起初是一道压抑至极的低吼，从某人口中艰难地挤出，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紧接着，有人猛地蹲下，抱住脑袋瑟瑟发抖；有人像是疯了一般，头也不回地朝来路狂奔。
“怎么回事？”沈燃已经探出半个身位，眼睛发亮，像是嗅到了危险的猎犬。
方羽却敏锐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人拽了回来，生怕他脑子一热就冲出去。这人到底是天生好奇心旺盛，还是压根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跑回来的几人眼神空洞，嘴唇微微蠕动着，像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被人拉住时，双腿还在不住地颤抖，整个人仿佛已经被恐惧彻底击垮。
“看到什么了？”沈燃强硬地揪住其中一人，语气难得严肃。
那人是【Nefelibata】的成员，方羽之前在码头见过他，神态倨傲，一副天塌下来都与我无关的模样。可现在，他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得不像话，像是亲眼见到了什么无法言喻的恐怖景象。
队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逼停了下来。
方羽快步走向 viper，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在前面，没看到什么吗？”
viper脸色阴沉，语气带着几分烦躁：“谁知道他们发什么疯，突然就变成这样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沈燃狐疑地盯着她，目光带着审视。
viper冷笑一声，显然对这种质疑很不耐烦：“什么意思？觉得我故意隐瞒？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啊？”说着，她干脆伸手扯住沈燃的袖子，把他往前推。
方羽赶紧在他们之间打圆场，随后沉思片刻，提出了一个可能性：“或者……是分人？只有部分人能看到？”
沈燃环顾四周，低声嘀咕：“职业不同，也不是一个公会的，男女老少都有……能按什么分？”
可如果不是外在特征，那就只能是看不见的因素了。
“经历过的副本呢？”方羽突然问道。
沈燃皱起眉思索了一下，随即摇头：“那怎么统计得出来？这里的人不说三五十个副本，至少也经历过小二十次了吧。”
虽然没法统计，但这个可能性依旧无法排除。
viper瞥了方羽一眼，皱着眉，似乎有些犹豫，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闷闷地说道：“你们最好别去了。”
她的目光落在方羽身上，又不情愿地扫了一眼简阳，补充道：“尤其是你们两个。等级那么低，真有状况，你们能应付得了吗？”
方羽怔了一下，心底却涌起一股奇妙的暖意。即便完全不记得和她之间的过去，但被人惦记着的感觉，依旧让人忍不住心生温暖。
他伸手拍了拍 viper 的肩。
viper眼神微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又烦躁地皱起眉：“你真是……”她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深深地看了简阳一眼，然后语气不善地嘱咐道：“你看好他。”
简阳没说话，目光似乎飘远了，像是在思索什么。
沈燃撇撇嘴，哼笑道：“你管好你自己吧！跑那么前，你当自己无敌啊？”
viper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怼：“至少比你强。”
说完，她干脆扭头走回自己的队伍，不再多言。
沈燃耸耸肩，一脸无奈：“疯子一个。”
方羽轻笑着摇摇头，没再接话。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队伍因突发状况被迫停滞，夜幕之下，林子里的氛围变得愈发诡谲难测。
夜色深沉，林间弥漫着潮湿的冷意。零星的篝火映照在粗糙的树干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有人倚靠在一块儿打盹，有人警惕地放哨，手指紧攥着武器，警觉地注视着黑暗深处。
简阳靠在树干上，微闭着眼，眉宇间却依旧绷紧，像是无意识地保持着警惕。
“你紧张吗？”方羽的声音压低了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轻柔。
简阳微微睁眼，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惊到，随即低头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方羽盯着他的侧脸，微光勾勒出他英挺的轮廓，也让眼底的情绪更显晦涩。他轻声问：“你能感觉到什么吗？”
简阳沉默片刻，最终只是淡淡地回道：“说不好。”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让方羽心里有了底。和简阳相处越久，他就越能摸清对方的一些小习惯——这人要是愿意说，就会直接说，而不是拐弯抹角地含糊过去。
方羽想笑，但笑意在心口打了个转，最终没能露出来。
因为他清楚，就算自己已经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简阳，可这人身上依旧藏着太多秘密，而他……仍然触及不到。
“能给我讲讲你在……那边的故事吗？”方羽轻声问。
简阳侧目看他，目光微动：“想听哪部分？”
方羽迟疑了一瞬，最终挑了个自己最想知道的：“你说的那次战斗，地狱副本那次。”
简阳沉吟了一会儿，像是在整理思绪，才开口：“战斗的细节我就不说了，你肯定也不是想听那些。”他顿了顿，眼神微暗，“那次战斗中，牺牲的人里，有【Vivere】的总指挥。他也是我在永恒之地第一个朋友……死因是复活石失效。”
方羽指尖微微收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是……会长吗？”
“不是。”简阳低眸看着他，像是对这个问题有些哭笑不得，“他是为了调查真相，被人……”
方羽微微睁大眼，惊讶地抬头看他。
简阳垂眸，语调冷静而克制：“我当时对战局看得不真切，也不能确认究竟是不是有人故意的，但……他似乎有怀疑的人。”
“他自己去调查了？”
“嗯。”简阳轻轻点头，声音里藏着些许难以言说的情绪，“他觉得根源在那个ot的人身上，所以去找他问情况。”
方羽忍不住屏住呼吸：“那个人对他动手了？”
简阳看着他，神色莫测，半晌才低声道：“说实话，我真的不清楚当时的情况……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方羽心口骤然一紧，指尖泛冷：“去梦境之地也没法救？”
简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远处黑沉的林海。夜风掠过，带起树叶间细碎的沙沙声。他的眼神有些复杂，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当时还不知道怎么去。”
方羽垂下视线，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攥紧了。他沉默了一瞬，喉咙有些发涩：“如果能有办法……你会不惜一切救回他吗？”
“会。”简阳回答得毫不犹豫。
方羽心口猛地一沉。
这一刻，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下一秒，他的手被人紧紧握住。
方羽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忽然发现自己根本骗不了他，也骗不了自己。
他明明不该有这种情绪的——
可他就是感到低落，甚至……害怕。
这种情绪太小气，太矫情，太没意义。
但简阳却只是握紧他的手，像是早已洞察了一切，轻声道：“我知道。”
“……我不会松开你。”
方羽喉咙发紧，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清楚，这不是一句随口的安慰。
事已至此，抓住眼前的吧。
方羽缓缓上前半步，额头抵着他的肩，轻轻点了两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