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简阳经历过最惨烈的一场战斗，甚至比刚进入永恒之地时跟随【先锋军】的那次还要惨烈。
【Vivere】几乎损失了副本组半数的精锐，甚至连最强的团队指挥——幻影猫——也未能幸免。
想到那张总是带着吊儿郎当、乐天派笑容的脸，简阳忍不住浑身颤抖。
他是简阳在永恒之地遇到的第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人，是战友，是日夜并肩作战的伙伴，甚至可以说是亲人……
在这片不知存在于哪个时空、哪个维度的永恒之地，他拥有一个庞大的家庭，如今却一夕之间失去了无数至亲。
曾经，他因【先锋军】混乱的指挥和对生命的漠视而坚定离开的决心。他始终认为，跟随强者并不意味着生存，唯有分工明确、指挥清晰的战斗才是长久之道。
然而现在他发现，根本没有真正的“正确”可言。循着一条看似正确的道路走下去，当以为终于找准方向时，迎来的或许只是更加陡峭的悬崖。
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前行了……
外间传来Vincent平静的声音，他正在复盘战斗细节。站在能俯瞰全局的位置，加上长久以来受幻影猫影响，他对指挥早已颇有心得，自然比其他人更能掌控战局。
“战斗前期没什么问题，前三分之一和以往没太大区别，各司其职，按计划推进。我当时也没察觉到异常……直到盗贼——邪夜——突然拉到了boss的仇恨，差点被一击毙命。”
邪夜原本不是曙光家族的人，而是出身战戈家族。
当时，正值【Vivere】向家族提议重制任务区域，利用怪物无法彻底清除的特性，将其改为副本模式，为新人提供职业技能训练场。起初，家族对这个提议存疑，但在幻影猫和Jane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最终松口，愿意给予他们一次尝试的机会。
然而，任务区域由家族指定，正好位于战戈家族附近。
当他们抵达战戈家族时，正好遇到了还未弄清状况的邪夜等人，于是顺势将他们收编。
后来，随着【Vivere】成员不断增加，且其中不少人如花枝一般毫无战斗能力，Jane和小仵作提出按职能分组。邪夜是他们当中唯一主动请缨加入副本组的。
他说自己曾练过跑酷，行动力确实出众，在某些方面甚至能与简阳一较高下。幻影猫还曾开玩笑说他是“永恒之地第一盗贼”。
他的职业理解，绝对超越了永恒之地99%的人。
“按照幻影猫的安排，dpS是归他看的，理应由他治疗邪夜，但当时盯崖的萨满却直接把治疗技能给了邪夜，导致崖没能及时吃到治疗，几乎和三坦同时倒下。”Vincent说起异常的点。
“在团战中奶妈看到有人重伤，临时更换优先级也是常有的。至于你说的盗贼突然拉到仇恨，也不算什么新鲜事。”Jane虽然情绪不好，但依然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冷静地分析。
话虽如此，但萨满是【先锋军】的。事实上，这次队伍中四个治疗职业，除了幻影猫，其余三个都是来自于【先锋军】。
这也是【Vivere】一直以来的薄弱点，他们很缺治疗。倒不是公会中治疗职业少，而是选择了治疗职业的，大多都是本身战斗力就不高的，女性占比很高。再加上治疗职业担着人命，没谁敢说自己绝不会出纰漏的，所以【Vivere】的治疗职业大多都在信息组和后勤组。
【先锋军】的治疗技术肯定不会差，但说句小人之心的，他们真的会在第一时间放着自己公会的不管，去救一个和自己公会不对付的【Vivere】的人么？
要知道【先锋军】向来对【Vivere】没啥好态度，他们内部更是有一句话——弱鸡就该死，或者自己滚去【Vivere】，求他们收留呗！
他们的人也常常将公会中那些能力不行的，比做【Vivere】的，好像这是一种人格侮辱似的。
不过客观来说，还是Jane那句话，这都算不得异常。
“这个先按下，”Vincent继续说，“崖和三坦都倒下之后，脓液怪的首个攻击目标是邪夜，这点也不合理。”
“如果他伤害过高，拉到的也只是石头怪的仇恨，从未攻击过脓液怪，这仇恨转移的没道理。”Jane沉思道。
“邪夜被攻击倒下之后，脓液怪的仇恨值直接转到了幻影猫身上。”Vincent声音依然平静，但语速放慢了很多。
“为什么会这样？”Jane许久没有参与过战斗，对此确实不如副本组的人了解。
“当时情况很混乱，就那么短短两分钟，二、三坦和邪夜都出了问题。幻影猫指挥两个萨满盯全团，我猜测他是直接用了大招抬邪夜，毕竟坦克都带了复活石，邪夜可就这么一条命。而且当时二boss仇恨值明显在邪夜身上，直接奶一口大的保住他是最好的选择。”Vincent边回忆边说，“或许就是因为这个，让他成为邪夜倒下之后boss的首个目标。”
这是长期战斗得出的经验之谈。
幻影猫说过，这里的怪并不完全具备自己的思维，就和原住民一样，像是被设定好某种程序，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行为模式可以被解读。
就比如这种情况，脓液怪的仇恨值在邪夜身上，那么首先攻击目标就是邪夜，但幻影猫开大治疗邪夜的瞬间，自然就被脓液怪认定是同伙，那么在邪夜倒下，第一目标丢失的情况之下，幻影猫便成了目标。
换句话说，你和一个人单挑，虽然周围也有许多看热闹的，但对你和对你的对手都没有产生任何帮助，你不会放太多注意力在路人身上。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个人，给你的对手递了块板砖，那么你自然会认为他俩是一伙的，揍完对手之后，肯定会先关注递板砖的那个。
一段沉默之后，Jane突然产生疑惑，问：“他没拿复活石么？”
“这就是我觉得最奇怪的一点。”Vincent沉声道，“他拿了复活石，但没有用。”
“复活石时间到了？”Jane疑惑。
“复活石是在战前，统一发了材料现场做的，在幻影猫之后倒的都复活成功了，他的复活石没道理失效。”
“是哪边的术士给的复活石？”
“都有，【先锋军】俩，我们这边的是许言做的。”
许言自从跟着他们到了曙光城之后，做事很积极，跟他们也没任何嫌隙。后来分组，本以为他会去信息组或者后勤组的，没想到他却选择了副本组。
他战斗技巧不足，但这么久的磨练之下，也确确实实比后来进到永恒之地的要高，在战斗中算不上多厉害，但也没拖后腿。
“你怎么想的？”Jane试探问。
“我要和邪夜见一面，我得知道他那时候的操作，才能判断究竟是怎么回事。”Vincent的声音冷冷的，就跟他第一次跟简阳说要杀了【先锋军】那俩欺负他们的人那会儿一样。
简阳也同时陷入思考。
战斗时他的注意力大多放在boss身上，对其他人的情况观察的不确切。
在他印象中邪夜应该倒下之后没有再起来，但Vincent的意思明显是他还活着。
是在自己不省人事的时候救回来的么？
另外，崖和三坦交换去拉脓液怪的时候，也没太留意是什么情况，俩人倒的同样莫名其妙。
就算当时萨满没有按照指挥去盯，就那么一小会儿，不至于俩人都没有反抗之力吧？坦克本就有增强防御的技能，总不会俩人同时放不出吧？
一阵寒风将房中的火苗吹的颤抖，简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Vincent出门了。
说实在的，他有点儿难以面对Vincent。
不是怪他，而是难以接受这么多队友的死亡。
闭上眼，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的身影不断回放，他甚至看到其中夹杂着许多不属于这次战斗的人，梦魇一般，所有他见过的死亡都集中在了一块儿，朝着他压过来，压得喘不过气。
Jane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泪痕，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流泪。
“你醒了……”Jane慌乱转身，“Vincent出去了，他……”
“我都听到了。”简阳走到她身边，在她肩头轻轻按了一下，算是安慰。
“他说的那些，确实有可疑之处。”Jane已经重新换上严肃的神色，但眼中残余的悲伤未散去，表情比哭还难看。
“伤亡情况……如何？”简阳轻声问。
“我们这边加上……幻影猫，损失7人，【先锋军】那边更多，还有……崖也……”
简阳垂着脑袋靠在桌边，许久之后如梦呓般喃喃，“还有救么……”
Jane一瞬间没听清，又彷佛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双眼微瞪看着他。
“我们会不会有办法救活他们？”
放在现实世界，他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甚至都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谁都清楚。
但不知怎的，莫名就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或许是这次的经历太过于惨烈，让他一时间还难以接受，才有这么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你……”Jane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节哀顺变吧，我们……我们还得继续走下去不是么……”
继续走下去么？
要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还要失去多少人才是结束？
这一路走来，比当年在亚马逊丛林训练的那阵子还要困难，还要残酷。
他以为自己早就磨练出坚定的意志力，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谁料还是如此脆弱。
不满三十岁就退役，本还是当打之年。
他想起领导和他谈话时说的。果然，一语成谶，他真的不适合再在特种部队中待下去。
没有死在战场上，倒在了永恒之地。
他有一个合格战士的体能和技战术，却没有足以面对队友死亡的心脏。
外头晨光透过木头的缝隙钻进房间，天亮了。
距离Vincent离开，实际上也不过两三个小时。
简阳打开门，外头光线不强，惨白的颜色，但眼睛还是有些难以适应，眉骨处有些刺痛，撑不起眼皮，眼睛眯了起来。
“回来了么？”Jane没出去，随手收起散落一桌的文件。
营地依然寂静，连雪落下的扑簌声都听得到。
雪地上，Vincent留下的脚印已经被雪盖住了，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浅浅的几处下陷，朝着远处延伸过去。
简阳往外走了几步，冷空气吹进肺里，嗓子痒痒的。
邪夜他们休息的屋子靠近营地的木栅栏，栅栏外是一大片树林。
松树，刺一般的针叶在白雪映衬下泛着油绿。
“还没。”简阳回答，“我去看看吧，不知道他咋跟邪夜说的，别再整出啥误会了。”
Jane扭过头颇吃惊地看向他，没想到简阳居然会担心Vincent说话让人误会。
“我跟你去吧。”她将收好的文件放在桌子一角，跟着走了出去。
踩在厚厚的雪上，嘎吱作响。
“之前幻影猫回来时说，Vincent跟他提过。” Jane一边走一边语气平静地说道，“他说Vincent对你的感情，和对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呢，也是吧？”
简阳微微一怔，没有否认，抿了抿唇。
“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 Jane继续道，语气平和却直接，“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在这里，感情是种奢侈品。命悬一线的时候，这种情感可能会让人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话说回来，一个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们两个都不是冲动的人，我相信你们能处理好。”
简阳闻言，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弧度。
“谢谢你。” 他提起Vincent时，声音明显温柔了几分，“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上这种事。之前一直觉得不该强求，也努力克制过……但感情这东西，或许真的应了那句话——情不自禁。”
Jane微微一笑，带着真心的祝福。
“恭喜，也祝福你们。” 她的声音很轻，但话语沉稳，“谁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有离开的那天，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发展也难说。所以，就祝福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最好的时候吧。”
简阳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无论以后在哪，我都不会丢下他。”
Jane看着他的神情，少见地露出了一丝温柔。
“Vincent这人吧，看着温和……有时候让我觉得他像是喝露水长大的，和我们这些人想法都不太一样。” 她笑了笑，带着几分调侃，“你是不知道其他人怎么说，说他像个‘仙儿’。我后来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有点那意思。”
简阳听了，也忍不住勾起嘴角。Vincent确实总是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哪怕幻影猫他们平时插科打诨、说些粗鄙玩笑时，就连一向冷静的Jane都会皱眉、带着笑意白他们一眼，Vincent却总是淡淡的，仿佛这些声音都传不到他耳朵里。
更别提一些日常琐事，柴米油盐，他几乎是一问三不知。所以幻影猫才总调侃他说他是个少爷，大概连洗洁精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我们其实也聊过一些关于他的事。” Jane忽然收敛了笑意，语气认真了些。“我不知道他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有些事，你还是要留意他的情绪。”
简阳微微皱眉，没太听懂。
“什么意思？”
Jane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你可能习惯了生死边缘的事，对某些情绪没我们那么敏感。” 她缓缓道，“你还记得他刚进来的时候，差点要杀c队那两个人的事吗？”
简阳的心猛地一震。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 Jane声音放低了些，“现在回头看，可能觉得没什么，但当时的情况，他才刚进来没多久，就已经能说出要杀人的话……我总觉得，这和他过去的经历有关。”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你应该也知道，ptSd。有时候不显山不露水，但潜藏在心里。”
简阳沉默了片刻。Vincent那次的反应，他之前确实没多想，只觉得当时形势紧张，没人能保持绝对冷静。但此刻被Jane一提醒，才忽然意识到，Vincent当时的杀意，并不是普通的应激反应。
Jane能把这些话摆在明面上说，大概是真的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简阳认真道。
Jane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释然交织的笑意。
“幻影猫之前也劝过我，让我别乱猜乱说。” 她望向远处，声音微微飘散，“他说都已经到了永恒之地，过的是另一种人生，过去的事，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微微勾起唇角，自嘲般地叹道：“但哪有那么容易放下呢？”
简阳没说话，只是心里泛起了一阵共鸣。
的确，就算永恒之地无梦，他也从未真正逃离过自己的梦魇。
最后，Jane重新露出一个轻柔的笑容，声音轻而坚定：
“希望你们两个，真的能走出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