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顾辞可以相信
三人入座,闲聊之际,顾辞正端着茶水上前。
厅外雨下不停,沈怀卿的衣袖随意垂落在一侧扶手上,指尖无意识的捏了捏,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停留在温瑾川被雨水洇湿的肩头,片刻后才移开。
“顾辞。”
他忽然开口,惊得正在分茶的青年手腕一颤。青瓷茶盏与托盘相撞,引得其余两人投去视线。
“端碗姜茶来。”
顾辞躬身应是,捧着茶盘退下时,十七注意到他后颈新添的鞭痕从衣领里探出一角。
温瑾川无奈发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弱不禁风?”
“多注意点也是好的。”
“这永安城和天陵比起来,似乎要冷上许多。”
“是有些差别。”
十七在一旁很安静,余眼打量着这个大厅,看上去已有十几年,不算太旧。
温瑾川面露愧色,继续与沈怀卿说着话。
“前阵子发生了太多事,都没与你好好聊过。”
“所以你是心怀愧疚,特意来帮我的。”沈怀卿打趣道。
“倒也不是特意,一半一半吧。你让我查的宛城,我们有许多发现。”停顿了会后,温瑾川皱着眉补充:“我也许...能查出杀害你爹娘的凶手是谁。”
沈怀卿的手指在扶手上骤然收紧,眼中却难掩激动之色:“我追查多年,那晚闯入顾家的黑衣人并非永安城人士,我甚至曾回云梦城搜寻整整一年,却始终未能寻得丝毫线索。”
所以他只能除掉顾家,抓到顾庆海。
才有机会知晓究竟是谁杀害了他的爹娘。
“我也是猜测。”温瑾川看向十七,冲他点了点头。
随后十七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沈怀卿,解释道:“沈阁主,这是宫中三十年来的贡赋名册。”
“二十四年前,令尊赴宛城接管了一家矿脉。其事无遗地呈报给了朝廷。往后三年间,沈伯父又陆续发现了四座矿脉。在此期间,沈伯父在宛城的生意也不断扩大,涉猎域广泛,但凡沈伯父经营之所,均有详实记录上报。”
“可惜,三年后,不知因何原由,沈伯父退出了宛城这座富庶之地,转而回了云梦城。”
话落,沈怀卿的眸子迅速变暗,双手迫切的翻开那本名册,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所以你们认为...杀害我爹娘的人,是从宛城来的?”
温瑾川点了点头。“是。你爹退出后,宛城后面陆续又发现了八座矿脉,均被标注塌陷。我猜测是你爹发现了什么,想告发他们,可惜被灭口。”
“只要找到那三年参与矿脉开采的其余人,我想,不难查出杀害你爹娘的真凶。至于那顾庆海,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借你爹娘的性命,为他顾家铺就一条青云之路。”
温瑾川刚说完,只见顾辞端着姜茶走进。
十七忽然发现,顾辞...顾辞...他也姓顾。
莫非他是顾家的人?
可那顾庆海在永安城颇有权势,名声也是响当当的大,怎会允许顾家的人进千面阁呢?
巧合吗?
顾辞手握的托盘上,备了两碗姜茶。一碗放到了温瑾川旁边,一碗亲手递到了十七手中。
原以为他的主人和温瑾川谈着正事,不会太关注到他。于是冲着十七低声道:“趁热喝,驱驱寒。”
声音不大,但正巧厅中几人都没说话,以至于他的这句话不大不小,正好传入他们三人耳中。
十七自然接过,没觉得气氛有什么不对,回了句:“谢谢。”
顾辞微微躬身,而后退到一旁。
本就谈到爹娘遇害之时,他心中便有些烦闷。见他进来,更是让他想起了顾庆海。心中不免冒出了丝火气。
温瑾川瞧出他的不悦,以为是念及家人,急忙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转移话题道:“这姜茶... ...味道倒是独特,你加了什么?”
顾辞微微低头:“加了些陈皮和蜂蜜,去寒暖胃。”
沈怀卿板着个脸,将手中的名册丢到了桌上。:“你倒是用心。”
顾辞闻言,神色一僵,立即面朝沈怀卿而跪:“回主人,属下只是尽本分,不敢怠慢。”
温瑾川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目光在顾辞下跪的身影上停留。
这反应是不是过于大了... ...他是不是不该问... ...
十七已经探出半个身子要去扶,手指刚触到顾辞袖口就被避开。
地砖上溅开两滴姜茶,在顾辞膝前晕出深色痕迹。十七还要再动作,忽然听见茶盏磕在檀木案上的轻响。
沈怀卿的指尖正抵着扶手处,他望着跪伏在地的顾辞,忽然觉得烦闷的很。
“温公子问你姜茶,倒问出罪过来了?”他嗓音轻得像在说笑,“还是说我这千面阁的规矩,如今要客人来教?”
十七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见那人额头几乎要抵上地砖,突然被一声轻笑打破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
温瑾川将茶盏转了个圈,暗沉的茶汤在杯盏里荡开,“前几日宫中太医还说,陈皮配老姜最是祛湿。等雨停了,可得让顾辞教教我,我家十七最是容易受寒,以后我也好煮给他喝。你突然摆这脸色做什么?”
沈怀卿往后一靠,揉着额角有些懒散:“我又没说什么。”
十七嘴角抽了两下,这人阴晴不定的性子到和一年前的温瑾川很像。见人没有发怒,他躬身想拉顾辞起身。
可指尖在触到顾辞衣袖的刹那再一次被躲开,顾辞抬头看了眼十七,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没关系不用担心。
不凑巧,这小动作被沈怀卿抓到。
他难道是多么恶劣的人吗?
本不想过多为难,可又不满顾辞对十七的态度,曲起的指节叩了叩扶手,突然沉声:“过来。”
没有允许起身的顾辞低头咽了口唾沫,本就带伤的膝盖稍稍一跪就疼得厉害。
可比起腿上的疼,更让他难堪的是此刻的处境。
十七的指尖无意识抠进掌心。
他看见顾辞混着方才打翻的姜茶,就这么一点一点爬到了沈怀卿面前。
沈怀卿忽然用鞋尖挑起顾辞的下颚,带着那故作疑惑的嗓音说道:“爬这么慢,是等着我抱你?”
难堪的双眸入了主位上人的眼,满意地听见一声闷哼。“还是说...在客人面前装可怜?”
“属下...知错。”顾辞的喉结在沈怀卿鞋尖下艰难滚动,后牙咬破了口腔软肉。
十七不满道:“沈阁主,奴隶也是人。”
沈怀卿蹙眉:“萧公子这是怎么了,我又没做什么。”
话落,沈怀卿嘴角微扬,懒散的将腿往前伸了半寸。
伺候他三年的顾辞瞬间明白,缓慢抬手,隔着锦袍精准找到经络,开始按揉起来。
温瑾川看向十七,冲他使了个眼色,十七这才收回怒意坐回椅子上。
沈怀卿与温瑾川分别十一年,家中突遭变故那年,他没有帮上忙,如今不管他变成如何模样,都是情有可原,他以及外人没资格管。
于是清了清嗓子,继续方才的谈话。
“顾庆海既然想要南下,那便让他去。”将茶盏搁在案上,继续说道:“南下必经清河江,我已命人在渡口备了十二艘画舫。等他到了宛城三洲,定会与那边的人联系,到时候可以一网打尽。”
沈怀卿忽然抓住顾辞正在揉按的手腕,冰凉的指尖硌在对方腕骨瘀青处:“听见了?你那位好父亲要乘船赏月呢。”
感觉到掌心下的脉搏骤然加快,他嗤笑着松了手,“怕什么,又没让你去送行。”
“主人明鉴。”
顾辞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额头几乎要贴上主人袍角。他不是怕去面对顾庆海,而是怕自己被顾庆海牵连,从而惹怒他的主人。“顾家早与属下无关。”
话落,十七恍悟,顾辞还真是顾家人。也是难怪沈怀卿会这么对他了。
温瑾川谨慎道:“听闻顾二公子五年前是自愿入的千面阁?”
顾辞没有出声,猜测着此话用意。许是认为他是故意接近。
“客人问话呢,你这晃神的毛病是越发严重了。”
淡漠的口吻惊得顾辞浑身一颤,立即停下手中按揉的动作,摆正跪姿道:“是,自愿。”
温瑾川轻笑:“我们对付的人是宛城贪官,而拿来开刀的第一人便是你父亲,你... ...”
“我知道温公子想说什么,我父亲为了自己的利益作恶多端,他是死是活,什么下场,都与我无关。”
“顾二公子大义灭亲,倒是叫在下佩服。”
顾辞低着头,虽姿态恭敬可语气却很是决绝:“温公子说笑了,五年前我入千面阁,便已与顾家断绝关系。顾庆海所作所为,我早已知晓,只是无力阻止。如今若能借诸位之手将他绳之以法,也算是为那些无辜之人讨回公道。”
沈怀卿伸手抚上他额前的碎发,慢悠悠道:“你口中的无辜之人可有我爹娘?”
话落,顾辞心下又是一颤。生怕惹怒了沈怀卿。“主人...”
“我何时让你停了?”
顾辞立即低下头,双手重新搭上沈怀卿的腿上,继续为他按揉。
好似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只是指尖的轻颤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温瑾川皱眉,视线在顾辞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心中犹豫不决。
他原本还想与沈怀卿商讨如何利用顾家去引蛇出洞,但顾辞在场,他不得不顾虑。
即便此人口口声声说与顾家断绝关系,但血缘亲情岂是轻易能割舍的?若是顾辞心生异念,将他们的计划泄露出去,那他们此行将白费力气。
没有收获倒没什么问题,可他好友的血海深仇又何时能报?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眼神闪烁不定。
罢了,等今晚再商讨也不迟。
然而沈怀卿察觉到他的迟疑,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朝他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顾辞可以相信。”
此言一出,顾辞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他原以为,沈怀卿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五年来,他带着愧疚,小心谨慎待在千面阁。不管沈怀卿如何对他,他都没有过丝毫怨言,他也从未奢望过沈怀卿会相信他。
毕竟这几年,沈怀卿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我当初怎会信你?”
然而方才,他竟对外人说自己可以相信?
为什么?
是不是可以说明,自己在他心中已经占了一点位置?
从何时开始的?
是大哥前来表明态度后吗... ...
还是说,这些年他的听话恭顺,沈怀卿都看在眼里?
“主人... ...”顾辞的声音有些颤抖,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 ...”
“不会说话就闭嘴。”沈怀卿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难测。
顾辞眼眶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继续为沈怀卿按揉腿部,也是比之前更为细致起来。
温瑾川比任何人都谨慎,心中疑虑虽减,但仍有些不安。
他看了看沈怀卿,又看了看顾辞,最终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帮你,如若被顾庆海提前得知,你的仇... ...”
沈怀卿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温瑾川身上,随后笑了示意他安心。
语气也恢复了先前的懒散:“你放心,他若是敢有二心,我自有办法处置。不过我知道,他不敢的。”
两人争论的当事者乖巧的跪着,手上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下。
听着头顶传来的对话,内心嘟囔着,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沈怀卿的手段他最是清楚不过。
一顿打能让他半个月下不来床,不止是疼,还有被折辱时碾碎的自尊。
熬了三年的他又怎么敢背叛呢?
其实,就算顾辞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他虽在场,可后半段所聊的事宜他几乎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只是大概知道顾庆海能在永安城只手撑天,背后的人是皇室官员。
而且还不是一个。
似乎还涉及到了朝廷一党。
只去其他,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以往罚跪就只是罚跪,他不需要想太多。有时候旁边没人,他便可以偷懒歇息。
而今日,跪在沈怀卿腿边,不仅要端正跪姿,还得伺候沈怀卿。
跪上一个时辰已然痛苦不堪。何况他跪了将近两个时辰有余。
看他们交谈,好似还需些许时间。
哎...
心中长叹,今日过后他怕是得养上两天,若沈怀卿不允,那他这双腿怕是真要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