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顾辞篇13 试探
夜色漫过廊下宫灯,沈昀在转角处被拽住了袖口。
顾辞将沈昀拉到墙角,手指扣的很紧。
在房中听少年与沈怀卿交谈时,他的好奇,以及想确认的心情愈发强烈。
退出房间后的他,顾不得礼数,只想求证一番。
“二公子留步。”两人挨得很近,这距离让他能再次审视这个少年的容貌。
沈昀身形微僵,月光照亮他半边侧脸,睫毛忽闪。这个角度让顾辞恍惚了一瞬——太像了。
虽然过了八年,可熟悉的眉眼,鼻梁,嘴唇... ..
无一都在告诉他,这就是他的弟弟,顾昀。
“有事?”少年抽回衣袖,语气不是很好。
顾辞却恍若未闻,突然扣住少年的手腕。
被扣之人的手腕很细,骨节分明,皮肤偏白。
顾辞的拇指按在他腕骨内侧,那里本该有一道疤痕,八年前阿昀落水时被水草割伤的痕迹。
可惜...
没有。
他愣住,指腹在那处反复摩挲,好似这样就能让记忆中的伤痕显现。
“你做什么!”沈昀挣扎,却被顾辞按在墙上。
两人力度差距太大,发觉挣扎无用的少年只好作罢。
“顾侍从这是要以下犯上?”沈昀猛地抽回手臂,强装镇定。
如梦初醒的顾辞立即后退两步,单膝跪地。垂首盯着少年被攥出红痕的手腕,喉间发苦:“属下多有冒犯,还请二公子恕罪。”
见人就这么面向自己而跪,沈昀慌乱之中咽了口唾沫。手心藏进衣袖蜷缩,指甲险些刺破掌心。
“顾侍从倒是能屈能伸。”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轻慢的笑,尾音却不受控地发颤。“说吧,你想干什么。”
“属下...只是认错人了。”
话落,沈昀身子再次僵住。就在他要转身离开之际,顾辞忽然伸手抓住袍角:";二公子可曾听过顾昀这个名字?";
沈昀的脚步生生顿住,袍角在顾辞指间绷直。
“顾昀是谁?”尾音带着刻意的轻慢,想到了方才在沈怀卿房间时,顾辞躺在床上的场景。从而故意刺激道:“你的相好?”
顾辞猛地抬头,正撞进沈昀垂落的视线里。
少年逆光而立,这个角度像极了阿昀幼时躲在屏风后偷听的模样。
可若他是阿昀,定不会说出这句荒唐到不能再荒唐的话来。
“他是我...弟弟。”
嗓音很轻,却足以让沈昀无法平静。
“我倒想知道,我与顾侍从口中的弟弟有多像?”
顾辞抿唇:“您的容貌,神态,甚至您的声音,都与他相似... ...我... ...”
沈昀呼出一口气:“你莫不是魔怔了?我沈昀自幼在莫林山长大,我有自己的家人。从未听说过什么顾昀。你若是思念成疾,不如去找个大夫瞧瞧。”
自幼在...莫林山长大?
看来,是真的认错了。
也是,除了认错也没有别的可能。出事那年的顾昀虽只有八岁,可也是记事了的。
他不可能会将自己这个二哥忘掉。
更何况,是他亲自将阿昀的尸体下葬,他亲眼见过的...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阿昀...
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
顾辞忽得哽住。
可怕的猜测纷纷袭来...如果那尸体不是阿昀,如果他还活着,可为什么不认自己?
难道有什么隐情?
想到这,顾辞都觉得有些可笑。
怎么可能呢。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隐情。
“是属下唐突了,二公子恕罪。方才的事还请您不要告知阁主。”
沈昀轻笑:“笑话,你这般对我,我为何不能告知我哥?”
“属下知错,愿受任何惩罚。二公子宽宏大量,定不会与我一个低贱的奴隶计较。”
低贱的奴隶...沈昀咬了咬牙...他转过头侧身挥手:“罢了,今日之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走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顾辞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多谢二公子。”
说完起身,后退一步,与沈昀拉开距离。
转身离去。
看着顾辞慢慢消失在视线中的沈昀,心中涌起一股酸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冷风吹过,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指尖无意识紧拽,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顾辞的话。
“对不起...二哥...”
——
往后三日,无事发生。
沉香从黑金炉口溢出,顾辞跪坐在屏风后添香。
他偶尔抬眼,望向榻上二人,气氛平静。
观此情形,二公子应是并未将他的无礼之举呈报主人,否则他断无这三日的安闲。
背部缠着新换的绷带,前日暴雨让旧伤渗出血水,此刻隔着轻纱屏风,仍能嗅到淡淡血腥气。
“哥,城外商队又丢了三车货。”沈昀赤足蜷在榻上,把玩着沈怀卿腰间的配饰,“云飞哥说,来抢货的是一群山贼。”
沈怀卿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账册洇开红痕:“哦?还有山贼敢截千面阁的货?”
沈昀翻了个身,头枕在了沈怀卿的腿上,继续说道:“听他们说,那群人穿着破烂,脸上抹着炭灰。乍看与寻常山贼无异,但我觉得...”
他眉头紧蹙,陷入回忆,“他们所持武器近乎相同,刀法整齐划一,仿若... ...是受过正规训练。”
受过正规训练... ...顾辞添香的手微微一抖,心中暗自揣测,难道是大哥派来的人?
自贴身侍奉沈怀卿起始,三年时光,他传递出不少阁内消息。
虽有益于顾家,然对千面阁而言,不过是些无足轻重之事。
既能稳住大哥,也不会对沈怀卿造成损害。
就如此这般,度过了三年。
自天陵城归来后,他便再未向顾明昱传递过任何消息。
此次截货,是否为大哥所为?
许是心神不宁,炉盖不慎被他掉落于地。那清脆响声,直接引得榻上二人侧目。
顾辞心惊胆战,即刻以额触地,口中连声认错。
沈怀卿却笑了:“过来。”
闻声,跪地之人立即将香盒盖上,随即膝行至榻前。
“抬头。”
顾辞依言抬头,视线下垂。
一旁的沈昀皱了皱眉,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他这两位哥哥不对劲。
沈怀卿放下手中的账目,眯眼道:“说说看,你的见解。”
顾辞沉默了有一会,认真回道:“回主人,货物走的是暗河商道。能精准截货的,怕是有内鬼泄露了水路图。”
“顾侍从倒是清楚。”沈昀突然踹翻脚凳,金丝楠木砸在青砖上的巨响惊得案面的信鸽飞起。
这模样很像是小孩闹脾气。
沈怀卿只是淡笑,可顾辞却乱了心神。
他记得,在阿昀落水三月后,刚被大哥训斥完的顾辞心情烦闷。
便想着去找沈怀卿说说话。
刚进房间,便看见阿昀趴在沈怀卿的床上,耍着脾气将床下的脚蹬踹翻,嘴里还嘟囔着:“我害怕... ...怀卿哥... ...”
那模样如今与眼前的少年高度重合,看得他失了神。
直到笔头在额前轻敲,这才将顾辞的思绪拉回。
“你这晃神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他听不出沈怀卿的语气,不知有没有生气。只能继续认错:“对不起主人,下次不会了。”
沈昀偷偷看着这个变化极大的二哥,心中难以将八年前的顾辞与如今这个只会谄媚讨好之人联系起来。
甚至让他不禁产生一种幻觉,眼前之人或许并非他的二哥。
毕竟... ...实在是太过卑微了... ...
他的二哥不该是这样。
装乖巧的模样惹得沈怀卿心生不满,他察觉到顾辞近来求饶的手段愈发娴熟。
本欲斥责两句,顾辞却未给他开口的机会。
低眉顺眼的从沈怀卿手中接过账目讨巧道:“午时了,主人饿不饿,需要属下去准备饭菜吗?”
这么一说,沈怀卿倒还真有了些饿意。
随即点了点头。
顾辞躬身,膝行后退。
刚站起身子,只听少年开口:“要松子鳜鱼,蟹粉豆腐。”
沈怀卿指尖掠过沈昀发顶,补充:“再加道杏仁酪。”
话落,沈昀瞬间乐呵呵:“哥哥还记得我最爱吃这个。”
“小昀喜欢的,我都记得。”
两人这般亲昵,引得顾辞频频抬眸。
他记得沈怀卿从不喜甜食,却因沈昀一句“最爱”,便让膳房日日备着杏仁酪。
“属下这就去吩咐。”躬身退到门边,掌心沁出的冷汗沾湿了门框。
他望着廊下摇曳的灯笼,而后对候着的侍女报了方才的三道菜名,最后还补了一道菜:“再添一道油焖春虾。”
膳房飘来的香气裹着回忆。
小时候的阿昀偷吃虾羹后浑身起红疹的模样,此刻在顾辞脑海中异常清晰。
他并不是有意害他,只是仍旧不死心,想再确认确认罢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管事捧着食盒走来。
顾辞接过,转身回了屋内。
不紧不慢取出每一道菜,摆放整齐。
随即回到里侧,躬身:“主人,二公子。饭菜备好了。”
两人刚入座,顾辞将虾盏推到沈昀面前,目光锁住少年执筷的手。
“二公子请用。”
沈昀的筷子在虾盏上方停下,冷了冷眼。
内心直呼:二哥果然不好对付。
没有办法的他,只好硬着头皮从碗里夹起一只虾。
刚要入口,只见沈怀卿面无表情地舀起一勺杏仁酪,递到沈昀嘴边,“也不知味道与三年前差别大不大,尝尝。”
沈昀蓦地一怔,他与怀卿哥相识已久,却从未有过如此举动。
这般突如其来的亲昵,令他心头雀跃。有些发懵地接过了那勺杏仁酪。
顾辞紧了紧手指,强行按捺下心中的异样。
沈昀就着银匙含住杏仁酪,腮边鼓出圆润的弧度:“太甜。”撒娇般的推开,筷中的虾子也就顺理成章的放回了自己碗里。
沈怀卿轻笑两声,忽然抬眸望向身后的顾辞,琥珀的瞳孔越发阴暗。
“为何多加一道菜。”
银匙磕在碗沿发出清响,顾辞猛然顿住。
沈怀卿用帕子慢条斯理擦去沈昀唇边糖渍,语气轻得仿佛雨后闲聊:“三年前你到我身边后,我便教过你,”他起身走至顾辞面前,擒住顾辞手腕,“别在我眼皮底下耍心思。”
“属下愚钝... ...不知主人何意?”
顾辞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他深知沈怀卿多疑,自己根本无法隐瞒。
惋惜的是,事情败露得太快,以致未能亲眼目睹二公子将那虾吞食下肚。
“你以为全天底下就你记得顾小少爷碰不得虾羹?”沈怀卿挑起顾辞下颌,“你是忘了我也与阿昀相处过三年吗?怎么,想试探我义弟?看看千面阁的二公子是不是你那已经死了八年的弟弟!”
顾辞垂头,沉默。
沈怀卿松开手,背过身。“我以为这三年,你已经学会安分守己,到底还是放纵了些。”
顾辞还是沉默。
忽然,沈怀卿高声:“来人!”
门外立刻传来脚步声,两名侍从推门而入。
沈怀卿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顾辞,冷声道:“把他带下去,关进地牢,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侍从听令,上前架起顾辞。
被架之人没有挣扎,任由他们拖拽着自己。
沈昀坐在一旁,手中的筷子早已放下。他看着顾辞被带走,不安道:“你要对他做什么?”
沈怀卿坐回原位扶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二哥死在这里。不支开他,他迟早会发现你的身份。”
“发现了又如何,二哥好像对你...和别人不同。我觉得...他不会给顾家报信 ...”
“别被他骗了,我曾经也相信过他,到头来呢?他怎么对我的。”
沈昀低下头,情绪有些落寞。“或许...或许他有苦衷呢?罪魁祸首是顾庆海...我们...”
“我亲眼所见!如果不是他!我娘怎会...”话说到这,沈怀卿泛起头疼。
沈昀张了张嘴,他不了解当年的真相,所有的消息都来自于沈怀卿的讲述。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无法相信,他的二哥会是那样的人。
“怀卿哥,”沈昀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恳求,“能不能...别对他太狠...他毕竟是我二哥...”
沈怀卿轻轻点头,他本就只是为了帮沈昀做的一场戏,没打算重罚。
“我自有分寸。”
沈昀低下头,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