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宛如一场旧梦,泛着血红的底色,那是由无数条无辜之人的鲜血染就,纷扬的大雪落下,也终究浇不灭那场大火。
生于卑微之人,终还是落得宫墙坍塌,梁柱断裂,玉簪斑驳的结局,寻不回半分温情。
亭内,赢溯缓缓闭上眼,咽不下涌上喉管的苦涩,撑在石桌上的手掌一寸寸攥紧,轻微地在寒风中颤动。
帷幔飞扬,寒风破空的声音混杂着亭上檐角的玉铃声,一同翻涌进赢溯的耳中,铺成一曲杂乱的曲调,乱了他的思绪。
闭上眼后,黑暗充斥在赢溯脑海中,但不断闪现的还是赢衡离开时,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祈安……
赢溯缓缓睁开眼,深沉的眸底映着被割裂的水雾,桌案上颤抖的骨节缓缓放平,轻颤的唇齿间溢出轻声的低喃。
他知晓赢衡那个眼神的含义,想来聪明若他的祈安,也早已弄清了当年那件往事的真相。
可……他却难以回头。
赢溯缓缓低下眸,泛着水雾的黑眸轻然落在他的衣袖上。雪花落下,融化成水后留下的痕迹轻轻摇曳在他眼眸中,仿佛将他带回到了那年雨夜。
……
乌云压城,泛着寒意的清雨刺透厚重的云层,从半空中落下,落在赢溯身上,顺着他衣角滑下,砸在青石板上,凝结成蜿蜒的水痕。
“轰隆!”
半空中惊雷阵阵,劈在赢溯身后,照亮了他的面容。一半匿于雷声光影之后,明暗相交的轮廓,令人看不清他眼中翻涌的情愫。
他大步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冷雨凝结在他眼睫上,轻微一颤,那滴雨水便随着他的动作砸下,落在他袍角上,浸染着衣衫。
不久,赢溯缓缓停下脚步,抬起眸,平澜如水的眼眸望着眼前紧闭的殿门。抬步踏上玉阶,浇在他身上的冷雨戛然而止,伸出手缓缓推开殿门。
他缓步踏入未明烛火的殿内,沉重的殿门悄然在他身后缓慢关上,阻隔了殿外喧嚣的雷声,也吞噬了唯一的光源。
赢溯垂下眼眸,一步步朝着榻边走去,眸底凝结着难言的情绪。
但还未等他靠近,他便听到空旷的殿内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随后便听到榻边传来虚弱的声音。
突然响起赢承珏的声音,迫使赢溯停下脚步,他看着躺于床榻间的赢承珏缓慢坐起身,手指挑起那散下的明黄色床幔,露出他略显憔悴的脸色。
两人默然对望,但光源不足,两人也只能在黑暗中依稀辨别彼此的轮廓,并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色。
赢承珏轻轻叹口气,强撑着身子起身,点燃了置于榻边的烛火。
温黄的烛火摇曳,驱散掉了殿中的昏暗,也令他们看清了彼此眼中涌动的暗色。
赢承珏轻轻看了一眼静立在不远处的赢溯,眸色中尽是复杂的情绪。他转过身,缓慢沿着榻边坐下,蠕动嘴唇,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又被喉间的酸涩堵塞。
赢溯缓缓抬眼,涌动着复杂情绪的眼眸落在他身上,望着悄然攀上他鬓角的白丝,佝偻的脊背,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胸腔中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看着赢承珏虚弱的模样,先涌入他心里的并非是纠缠多年的仇恨,而是他不由想起若是远在边关的祈安知晓他父皇这般模样,定会心急如焚。
虚虚靠在床榻间的赢承珏望着与他外貌七分肖像的赢溯,唇畔间浮现出笑意,颤颤巍巍地伸出稍显病态的手掌,缓慢召他上前。
瞧见赢承珏的动作,赢溯眼眸中凝着的墨色加重了几分,缓步走到他榻边,身子轻微一僵后,低垂下眉眼,与他保持着不远的距离,半跪在他榻边。
赢承珏缓慢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浑浊的眼中泛着轻柔的光芒,似是在透过他看着谁。
他膝下几位孩子,若单论样貌,衡儿继承了他母后灿若春华之貌,虽然眉眼间有他的影子,但更多是他母后的影子,而要论与他最为相似的还是眼前的赢溯。
幼时的赢溯,身形矮小,胆怯懦弱,遮掩了他眉眼中和赢承珏相似的地方。但当他长大,逐渐展露出锋芒后,原先被众人忽略的相貌也渐渐浮出。
赢承珏想起赢溯那自缢的母妃,浑浊的眼中也逐渐浮现出追忆。
他脑海中对于赢溯母妃的记忆并不多,但他知道那人出自他爱妻之宫。当年那件丑事发生,后宫之人皆说是赢溯母妃妄图攀高枝,借月儿的宠爱一跃枝头当主子。
但他心里其实都清楚,赢溯母妃的本意并不是如此。
月儿治下温和宽厚,而近身伺候她之人,皆是由他亲自过目,她宫中断不会出现背离主子之人。
赢承珏缓缓垂下眼眸,置于膝盖上的手缓缓收紧,在明黄色寝衣上留下道道痕迹,就如同他眼底泛起的层层波涛。
那年,他虽然身在前朝,但却心系叶翎月身上。他知晓她入宫后的酸涩和苦楚,也曾匿于暗处,看着她凭栏而坐,独望着高悬的明月,低眉垂泪。
他明明知道被困于深宫的苦楚,也知道这座吃人的深宫葬送了不少佳人身影,却还是卑劣的不想放手。
身为帝王的强势,渐渐撕掉了他温润如玉的假象,他从来都不是谦谦君子,他骨子里也深埋着帝王的卑劣。
“咳咳……”
赢承珏胸腔间翻涌起一阵刺鼻的血腥味,身子痛苦地佝偻起撑着榻沿,另只手握成拳,抵在苍白的唇边,鲜艳的血色顺着骨节缓缓落下,砸在床沿上,绽放成最美艳的彼岸。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赢溯猛然抬头,深沉的眸色中泛着震惊。
瞧见赢溯震惊的神色,赢承珏唇畔缓缓浮现出温煦的笑意,放下抵在唇边的手,殷红的血液掺杂着黑色,显然是中了毒。
赢溯眸色狠狠一动,视线猛然转向一旁桌案上放着的药碗,眸中的墨色越发凝重。
“陛下,您?!”
赢承珏低敛下眸,唇角流下的血色越来越重,而唇边的弧度却也越扩越大,浑浊的眼中满是愧疚的水雾。
“溯儿,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对不起。”
赢溯望着他缓缓抬起的手,赢承珏往日里那双散发着威严的眸中此刻尽是身为父亲的温煦和愧疚。
他咬牙起身,握住他稍显干枯的手,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黑沉的眸色中涌动着晦暗。
“对不起……溯儿。”
赢承珏缓慢抬手,似是想要轻抚他的眉眼,但却被赢溯避开。
两人同是执棋者,赢溯心中太清楚赢承珏的打算了。
他明白身为帝王,赢承珏的谋算无可指摘,但他也尚还是未及冠的少年,却被亲生父亲这般算计,他心中翻涌着悲凉之感。
寒风涌入窗牖,冷却了他的眼眸,也冷却了他怀中缓缓闭眼的赢承珏,而那洇湿的衣袖成了缠绕他心脏的丝线。
……
赢溯缓缓睁眼,强撑起身子,一步步朝着室内走去,身后是纷扬的大雪,淹没了他单薄的身影,最终只留下随风飘扬的信纸,混着素雪一同落下。
祈安,愿君平……
他低眉一笑,心愿终还是被风雪掩盖。
绥安六年冬日,匿于重重层林的小屋中,一位面覆银色面具的男子怀抱一把银剑悄然而逝。而临近深夜,绥安帝亲临,将其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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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溯本是想要杀掉绥宁帝,但他心念太子,心中纠结万分,而绥宁帝也是知道他来此目的,他选择以自杀的方式来赎罪,但又利用了阿溯对太子的情感,将他一生捆缚在叛贼名号之上。
绥宁帝支开海禄公公的目的就是为阿溯制造机会,而海禄公公手中捏着绥宁帝生前写下的信,他将信交到了大理寺手中,但他并没有选择现身与阿溯对峙。
绥宁帝一生都在筹谋,他不愿阿溯杀他,只是为了全阿溯不弑父弑君的名声,而他要以自杀为棋局,是为了让太子坐稳皇位。
阿溯本来是可以杀海禄公公的,但他并没有选择这样,绥宁帝自始至终都低估了阿溯对太子的爱。他选择成全绥宁帝为父的苦心,但却忘了阿溯也曾是未及冠的孩子,被亲生父亲如此筹谋时,他心底涌起的悲凉。
阿溯一生葬于青山,再不入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