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李芷兰求来的平安符真的起了效果,又或者是大夫再次施针的缘故,李青溪昏迷了两天以后,醒了过来。
彼时,李芷兰正陪着陶氏给她喂药。
看到李青溪睁眼的一瞬间,李芷兰手中的药碗砸在了地上。
她同大姐姐之间,分明没什么感情才对。
在她的记忆里,李青溪总是对她颐指气使。
与其说她是她的妹妹,不如说是她的小跟班。
可如今四目相对时,李芷兰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扑上去抱住她,痛哭一场。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但她终究没有抱住她,因为陶氏喜极而泣,迫不及待地抱住了自己的女儿,把她挤开了。
等李致远闻讯赶来时,一家人又哭又笑。
李青溪坐在床上,先是环顾四周,眸中布满迷茫:“娘,我这是怎么了?”
陶氏先是震惊,意识到不对后,迅速请了大夫来诊治。
大夫把完脉之后,给出了诊断结果:李青溪应当是受寒高烧后,影响到了头部,暂时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那可有大碍?”
“我再下几贴药,小姐喝完之后,应当就可以恢复如初,只是她往后记性可能会差一些,别的不必担心。”
陶氏这才松了口气。
那大夫开的药尽数喝完,李青溪确实精神头好了许多。
但她的记忆,却始终没有恢复多少。
陶氏试探过后发现,女儿近一两年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有时候能记起她说的事,有时候又不能。
她为此忧心忡忡,但李青溪本人却不这么觉得,丢失的那些零碎记忆,不影响她的生活。
况且她又没有忘记父母兄弟,家里重要的事,常见的人都记得。
可见那遗忘的人与事,对她来说,应当都不重要,也就没什么好执着的。
但这天,她在自己房中发现了一个锦盒,上面写着四个字:芷兰生辰。
李青溪一怔,将它打开后,一枚山茶绢花出现在她眼前。
花心镶嵌了一颗成色极为清亮的珍珠,四周花瓣竟是双面织线,针脚细腻,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皱了皱眉,拿着东西问自小伺候的丫鬟:“冬云,这是我要送给芷兰的生辰贺礼吗?”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
冬云也想不起来,这东西是何时出现在这的。
不过二小姐的生辰,确实不远了。
“但这应该不是贺礼吧,小姐,您跟二小姐关系又不好,怎么会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李青溪下意识想说,她跟芷兰哪里关系不好?
她们分明很亲密啊。
可比这话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昔日她同芷兰相处的过往。
多数时候,她只会指使芷兰做事,而对方总是小心翼翼地附和她,似乎关系确实不大好。
但这锦盒上,确实是她的字。
“算了,那应该是我贴错了。”
她将那字条揭了下来。
想起李芷兰确实生辰将至,李青溪将那枚山茶绢花收起来,从自己妆盒里挑了两个尚算漂亮的头饰,装进那锦盒里,权当贺礼了。
在翻妆盒时,她又看到一样陌生的东西。
一支双鱼抱珠的簪子,不算十分贵重,但很是精致,与其他首饰划分开来,单独装着。
不过,它是男式的。
李青溪不由奇怪:“我怎么会买男簪呢?”
冬云想了一会儿,说道:“前段时间,方家公子在省城考试中了头名,回家后您遇着他,同他说了好久的话,还说要准备贺礼给方公子,应该就是这个吧?”
“应该吧。”
这簪子一看就是给年轻人戴的。
除了方小武,她也没有别的可以送礼的年轻男子了。
想到这里,她让冬云寻了个单独的锦盒,将那支簪子装了起来,带着它出门去。
“小姐,您要去哪儿啊?”
“去方家,再过不久方小武就又要回省城,得赶紧把这礼物送过去,别赶不上了。”
她去到方家时,方小武又惊又喜,接下了那支簪子后,回了她件礼物。
一对耳饰。
“我……我在省城读书时,同窗给他妹妹买礼物,我、我就也给你带了一份。”
看着少年染了绯红的面庞,李青溪却觉得,她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好似曾经也有一个人,红着脸递给她东西,墨瞳里盛满了星光,满心满眼都是她。
但她想不起来是谁了。
应该,就是方小武吧。
来的时候冬云还说,父母亲想将她许到方家去呢。
方小武脾气好,又离家近,嫁给他好像也不错。
唔,还是先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了。
李青溪笑着接下了那对耳饰,同他告别,回了自己家中。
李致远仍旧忙得不能停歇。
连日的暴雨冲垮了河渠与山路。
他身为县邑主事官,要带着衙役去修路,还要召集百姓们去修河渠。
过了快一个月,青州的雨总算是停了。
阳光重新照耀在这片土地上,给每个人带来了新希望。
这天,李青溪去县衙给父亲送饭,遇到了前两天去修河渠的青壮年县民。
在修河渠时,他们出了许多力,才没有让暴雨毁掉松阳县。
今天,他们是来领工钱的。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主簿拿着名册,挨个点名。
“刘铁山。”
“陈林。”
“王永胜。”
……
“邱长康!”
“到!”
李青溪本来是要进县衙里的,却在听到这道声音时,骤然顿住了脚步。
阳光下,半大少年一只手还被布带捆着。
那是他在抢险的最后关头,不小心跌落河中摔折的。
他用一只粗糙皲裂的手小心地接过那些钱,笑得格外开心。
李青溪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主簿拍了拍邱长康的肩膀,夸赞了几句,对他十分欣赏。
虽然这孩子年纪不大,但做起活儿来,不输给那些大人。
邱长康也为自己感到自豪。
他本名叫小二,是个孤儿。
一场疫病带走了他的家人,只留下他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
好在那时候,有位穷苦的跛脚邱大夫救下并收养了他。
后来他拜了邱大夫为师,跟了他姓邱。
师父觉得,这孩子命太苦了。
于是,他给他重新取名叫长康,希望他一生都平安康健。
除他之外,师父还收养了好几个孩子,每日光是吃饱饭,就要不少钱。
好在邱大夫曾遇到过一位侠士,不仅替他将那破败的院落重新装点了一番,还给了些银钱。
但后来,侠士离开了青州。
邱大夫年纪渐长,已经挣不到多少钱了。
不久前,他的病情突然加重,危在旦夕,为了给他治病,银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长康只能将大院里的东西,都变卖了出去,自己则是去了河渠做工,赚钱养家。
如今师父的病稍微好了些,他也拿到了工钱。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长康高兴地想,今晚上他一定要割几斤肉,让大家都吃顿好饭。
……
“小姐?小姐?您在看什么呀?怎么还哭了?”
冬云唤了李青溪好几声,她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下泪来。
领钱的县民们早就离开了,她看向的那地方如今空无一人。
李青溪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了:“兴许是阳光太刺眼了吧。”
她拎着食盒,走进了县衙内,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
这段时间,李芷兰有了新的心事,不怎么在家里待着。
当初她救下的那位公子,经由大夫的救治,与僧人的照看,已经苏醒了过来,现在就住在南禅寺里。
他叫岑浮舟,是京中人。
她这辈子,还没去过京都呢。
这位岑公子,是李芷兰平生见过长相,气度,才学最好的男人。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所带的族徽,是金玉制成的,价值不菲,可见出身极好。
李芷兰觉得,这是上天送给她的人生转机。
戏文里不都说了吗?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
若是她能嫁到上京去,或许父亲就不用再仰人鼻息了。
但想归想,李芷兰却并没有在岑浮舟面前表露出来。
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做事十分含蓄。
即便为对方后来展露的才情所倾心,也不曾多说一句,只是去南禅寺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只要看见岑浮舟,她就很开心。
她虽然没有表明心绪,但岑浮舟是何等聪明的人,没两天就察觉出来了对方的心思。
他不讨厌李芷兰,甚至于很欣赏她,因为对方算得上是这世间难得的,才情与他匹配的女子。
再加上救命之恩在前,岑浮舟对她除了感激之外,也有些意动。
但这意动,不过瞬间就消散了。
在岑浮舟的记忆里,他会出现在青州,是因为朝堂斗争中,有人把私铸铜币的罪名安在了侯府身上。
所以,他其实是来追查线索的。
只是没想到人祸之外,又遇到了天灾,才会落难至此。
好在被路过李芷兰搭救,才没有丢掉性命。
但岑浮舟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谈儿女情长。
他更在意的是岑氏的前途。
所以在他能自主活动后,就准备离开青州,回到京都去。
向李芷兰辞别时,她很是伤心,却也理解,眸中的不舍不加掩饰,甚至于大着胆子,拽住了他的衣袖。
“岑公子,你我还会相见吗?”
“会,待我家中事了,我会报你救命之恩。”
她泪眼朦胧:“那我等着你。”
岑浮舟心底一动。
那种酸涩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从见到李芷兰的第一面起,他就莫名觉得有种熟悉感。
可在这之前,他们分明不曾见过面。
看着那双眼睛,他无法克制自己许下诺言的心:“好。”
待他回京之后,使些法子让青州李氏的人,调入京都做官。
这样也算是略微回报了她一点。
但岑浮舟也没想到,他回了京都后,在朝堂上同政敌还有皇权,斗得难舍难分,根本无暇顾及李家。
而李芷兰在青州,时时刻刻忆起初见时惊心动魄的画面,却没有办法入京,心事也不曾与旁人说起,只能独自承受。
他们这一分别,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
方小武考中了解元,成了松阳县最有名的神童,时不时就有读书人去他家求教。
李芷兰在一次宴会上,展露了自己的诗词,被称作第一才女,提亲的人踏破了李家二房的门槛,但一直没定下来。
李家后院的角门拆了补成院墙,李青溪再也没有从那里溜出去过,她认真学起礼仪,越越来越明艳漂亮。
渐渐地,她同芷兰被大家夸赞为李氏双姝。
南街的巷子经历了三年的风雨,除却青苔痕迹重了些,没有任何改变。
一位邱姓大夫,在这里出生成长,娶妻生子,丧偶失亲,乃至逝世。
而他的徒弟邱长康,继承了他的药堂,成为了济民堂里的大家长,养活了所有的弟弟妹妹。
而他们最常谈论的,是一位销声匿迹已久的侠士白玉。
县官李致远,因为治下有功,被调入京都,任五品官。
举家离开青州前往京都时,碍于兄弟情分,他将二房的侄女也带上了。
……
明德十九年春,京郊观华园。
岑浮舟本来是在家里待着的。
可好友韩烨一再来打扰他。
用他的话说那就是:“你整日憋在家里读书练剑,就不觉得枯燥吗?”
“不觉得。”
“可是春日到了,满京都的花都开了,你是不是也该出去逛逛?”
“没兴趣。”
“哎呀,你这个木头,我说的花,不是单纯的花。”
韩烨素来混迹红尘,对风月事十分熟练。
他笑着道:“我说的是被精心养着的闺阁娇花,明白吗?”
“不明白。”
岑浮舟是真的不感兴趣,但架不住韩烨很有兴致,硬生生拽着他来了观华园。
这里不仅有各种娇花,还有各家贵女。
每年这时候,观华园里总是能成就好几对眷侣。
岑浮舟与韩烨,早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奈何一个不通风月,另一个则是太过通窍,红颜知己遍布京都,所以都没娶妻。
韩烨忙着四下观望,拈花惹草。
岑浮舟却没有兴致,到了观华园高处,见着有石凳石桌,便坐下了。
观华园的人实在多,加上他容色出众,反而成了艳花,甚至于有大着胆子朝他扔香包的女子。
岑浮舟不堪其扰,起身离开,恰有女眷戴着帷帽走过,巧笑嫣然,带动香风袭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脚步顿在了原地,不自觉皱眉。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突然跳得比练剑时还要剧烈,伴随着刺痛一点点浸透筋脉,刻入骨髓,竟叫他不得喘息,好半天才缓过来。
岑浮舟下意识抬步,匆匆回眸,却不见方才的人影。
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催促着他:快,追上去!
匆匆下了石阶,穿过一段幽径,又越过长亭,来到开阔弯路上,看到了那个戴着帷帽的身影,却在抬步想要走过去,触碰对方的那瞬间,被一道惊喜的声音叫停。
“岑公子,真的是你吗?!”
岑浮舟骤然抬眸,与惊喜的李芷兰四目相对。
方才那种急切的感觉,消失不见,心脏恢复平稳,却生出一股古怪的意动,让他必须要把注意力集中在李芷兰身上。
而不远处的李青溪,也顿住了脚步,掀开帷帽,露出那张明艳若花的容颜,好奇看了过去。
至此,她这一生,就再也挪不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