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千年为计的星际孤航,仙舟人总是需要一点关于故乡的锚定,在故国遥遥无力回望的情况下,将故土风貌在仙舟重塑就成了相对合适的选择。
而且塑造不同的环境也有利于一些资源的培育。
丹州府也有这么一处极其具有故土特色的复原景观——位于拍岩洞天的“天河飞瀑”。
拍岩声播两三里,始抚惊心远瀑寒。
复原了古国母亲河途中高悬的巨型瀑布,奔流的水声响彻整个洞天。
整个丹州府的孩子都是在这奔流的水声里长大的,丹州的黄土与河流养成了他们阔朗的性格,雷霆般的水声和干燥的高风,是每个丹州少年最熟悉的风物。
“所以为什么在这儿还能听见飞瀑啊?!”
青年把粗瓷碗“哐啷”一下放在桌上,双手用力搓了搓脸。
“我都三天没睡好了!”
“整个丹州就你们牧家人身不定,那瀑都响几千年了,还听得堆栽?”
围着白围裙的老板瞟了眼青年碗里的东西,撇撇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拉了张凳子坐下。
“拜拉话了,一个馍掰半天翻不转。”
“还吃不吃了?”
牧家青年一噎,拿起刚刚掷在碗里的半个馍,讪讪地继续掰成小块。
因为不是饭点,店里人不多,除了青年只有两个顾客,还已经吃上了,只有他还在掰馍。姓周的店家和牧岳熟悉,也没有候着他的意思,斜了一眼,自顾自掏出烟袋,开始往烟锅里塞烟草。
青年见状,连连制止:“别抽别抽。”
老周:?
“咋?还管我抽烟?”
青年几下把剩下的馍掰完,递向老周:“我待会儿要接人,你等我吃完走了再抽。”
“你接人又咋了?”
老周没好气地放下烟袋,接碗去给他打羊汤。
“我怕挨骂。”
老周手一顿:“你接谁?”
“还能有谁?”青年苦着脸,“我小叔爷。”
需要牧家新一代领头人的牧岳亲自到星槎站来迎接的,不就只有那位牧家小辈的公共阴影、同姓但别人家孩子、迄今为止牧家内部智商测试记录保持者——
他那位小叔爷爷,如今罗浮工造司司砧,牧屿。
牧岳一想到这个人就满身不自在,本就有病的肠胃都好像卷了起来。
其实牧屿人挺好的,对小辈没黑过脸,还会给小辈解答问题,理论上应该是个挺好的长辈,但架不住牧屿太优秀又脾气冷淡,看人都像是在看智障。
偏偏牧屿辈分还高,牧岳小时候每次年节都要被领着去见他,全程一边内耗一边战战兢兢,后来简直变成条件反射,一想起来就胃痛。
直到牧屿在京畿道供职,长期定居,好几年回来不了一次,长久见不了面,这种生理性恐惧才淡了。
但还是会胃痛。
老周的手彻底放下了:“小叔爷?”
你那个又洁癖又龟毛还神经质的小叔爷?
老周对牧家人很熟悉。
老周家的这家泡馍店是百年老字号,在丹州做了好几辈人了,味道地道,用料好。
不少牧家人会在工作完的深夜,灰头土脸地从实验室爬出来,爬到老周的店吃一碗泡馍再回去休息。
更多时候这些废寝忘食的牧家人连爬出来都没力气,老周还是小周的时候,就开始跟着自己爹去牧家送餐(x)救人于水火(?)了。
久而久之,老周泡馍也成了牧家人的编外食堂,一碗碗热腾腾的羊汤不知送了多少牧家人外出求学,又迎回了不知多少牧姓的游子。
牧家是丹州的煊赫世家,牧家人的编外食堂,哪怕只有一个不大的店面,也是丹州最不容错过的美食,是丹州老饕们心中的无冕之王。
老周也重视自家和牧家的缘分,牧家人永远是小店的座上宾,不管何时,店里的灶上永远有留给牧家人的一碗热汤。
老周泡馍,是丹州府唯一一家通宵营业的泡馍店。
而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丹州少年里,牧家人总是突出的,这些突出的牧家人里,牧屿格外突出。
他是唯一一个不吃羊肉泡馍的牧家人。
每次被一群人裹挟而来,他的兄弟姐妹侄子外甥大快朵颐的时候,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永远只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小口喝杯子里的枸杞水。
说实话,有亿点点砸场子。
老周作为店家自然印象深刻。
“他以前不是一闻见羊肉就皱眉?”想到这儿,老周眉毛先皱起来了,“你马上要接他,现在还敢吃泡馍?”
牧岳摆手,催老周打汤。
“没办法,我昨天晚上赶工期熬了大夜,实在爬不起来吃早饭,但胃病又不能饿……没事,我带了鸡舌香和香膏,待会儿吃完处理一下就行……”
牧岳话音未落,续了汤经过的黑发人一顿,没有回到刚刚的位置,而是转而在牧岳对面坐下了。
老周:?
牧岳:?
来人把碗放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放在牧岳面前。
“治胃病的,很有效。”
看牧岳没动,黑发人像是明白了什么,解释道:“古典派的丹士配置的,配方安全常规,极具普适性,不用担心不能吃。”
牧岳:“……谢谢?”
但你是不是有点自来熟了啊!
来人没有看出牧岳的腹诽,或者他看出来了,却不想理会,只眉梢一挑,低头继续吃。
牧岳感觉身上有蚂蚁在爬。
他向老周投去求救的眼神,脑海里发出尖锐爆鸣。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我只是吃个泡馍,怎么还遇见社交悍匪了啊!
老周表示爱莫能助,并走过来放下了一碗羊肉泡馍。
牧岳:……
你也没放过我啊!
牧岳只觉得手边的筷子有千斤重。
哦,旁边的药瓶有万斤。
见牧岳半晌没动,黑发人先抬头地看了牧岳一眼,眼神既疑惑又责怪,好像在问牧岳为什么不把药收好然后吃饭。
牧岳:坏了,现在筷子有万斤重了。
牧岳打量着这个自来熟的赠药人。
他有一张文气苍白的面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常年熬夜的痕迹,眼尾更有不太显眼的细细纹理,说明了这人并没有乍一眼看起来的年轻。
他已经有些年岁了,但周身的书卷气让他看起来安稳轻盈。
牧岳熬了大夜的脑子有点滞涩地转起来。
很眼熟,这种万事理所应当的高智感,这种有些人机的行为风格……
打断牧岳思绪的是一句疑问。
“牧叔?”
白发高束的绮丽少年端着自己的碗凑过来,耳边冰蓝的流苏摇曳,华美的金瞳盛满疑惑。
“怎么突然换位置了?”
牧叔?
牧岳才二十出头,在整个牧家都是辈分小的,自认没有一个这么大个儿的便宜侄子。
那么这句“牧叔”,问的就是……
他再次缓缓将目光放到了对面的人脸上,这一次他从那眉宇间看见了那股熟悉感。
牧岳打了个寒颤,抬头去看老周,在老周眼里看见了和自己同款的不可思议。
牧岳:老周!
你今天的羊汤是不是下菌子了?!
剑南道产的,吃了会见小人的那种。
不然他怎么会看见,他那个目下无尘的叔爷爷吃羊肉泡馍啊!
老周端烟的手也微微颤抖 。
我应该是没有,但我不确定这个没有,是不是喝了菌子汤之后的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