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大英雄!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就这样告诉我。
我不知道什么是大英雄,但我很喜欢爷爷。
因为他经常将我轻轻抛起,让我体验到飞高高的奇妙感觉。
其实飞起来的感觉一点也不好玩,因为总感觉自己离地很远很远,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摔成泥巴。
但如果是爷爷,我就一点儿也不怕。
因为爷爷的臂弯非常有力,每次将我抛起时都能稳稳接住。
没过多久爷爷就被爹娘说了一顿,他们觉得飞高高太危险了。
从那以后,无论我如何央求,爷爷都没再让我体验过飞高高的感觉。
他变得跟爹娘一样,说飞高高太危险了。
我不依不饶,他又改口了,说我长大了,他丢不动了。
可我哪儿有长大,明明还和之前一样,都摸不到爷爷的膝盖。
虽然不能飞高高了,但是爷爷还是会经常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在村子里四处溜达,抓蝴蝶、逗小鸟儿、摘油菜花、吓唬小狗……
我跟在爷爷身后的每一天都是乐呵呵的。
但没多久,我爹娘就因为意外去世了。
我不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揪着爷爷裤腿不停地问:“爹娘怎么还不回来?去世要去很久吗?”
爷爷的表情我从未见过,跟一直守在村口的大狼狗有些像,异常凶狠,但每次见到我时,他都会变得非常和蔼。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向我解释道:“去世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第一次知道‘死’的含义,我哭了很久很久,爷爷也将我抱在怀里,安慰了很久很久。
葬礼一共办了七天,家中来了很多很多人。
他们对爷爷的态度都非常好,也提供了很多帮助。
但我还是听到了他们背地里在说我们一家人的坏话。
说爷爷是村霸,这么多年不知道抢了他们多少东西,说我爹娘也跟爷爷一样,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败类。
我冲过去反驳他们,他们却根本就不承认自己说过坏话,还装模作样地笑着递糖给我。
我生气地拍掉了他们给的糖,转头就向爷爷告状去了。
当爷爷阴沉着脸拉着我的小手来找他们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们每个人的脸都白得可怕,身体也像害怕的猫猫一样不停地颤抖。
爷爷只是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有一次问起爷爷,爷爷说他们搬到别的村子去了。
爹娘去世后没多久,爷爷就把我送去了村里唯一的私塾读书。
我不喜欢读书,因为那些与我一起读书的小孩儿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从来都不带我玩,还会偷偷地说着一些我听不到的坏话。
我很委屈,想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爷爷。
但还没等散学回家,教书先生就发现了我跟孩童们的异样,他将我护在身后,用严厉的语气狠狠训斥了那些孤立我的孩童。
从那以后,那些小孩儿再也不会孤立我了,他们会经常带着我一起玩儿。
偷偷的,不让他们的爹娘发现。
我交到了很多朋友,也很佩服教书先生,慢慢喜欢上了读书。
教书先生在讲台上说的话,我全都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他让我背的圣人文章,我也能很轻松地倒背如流。
教书先生经常在课堂上提出问题,而我总是第一个起身回答。
继爷爷之后,教书先生是第二个对我非常非常好的人。
在家中我是爷爷的跟屁虫,在私塾我就是教书先生的跟屁虫。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个子蹭蹭蹭地往上长,懂得的道理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教书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理光读明白了可不行,要让书中的道理成为自己的道理。”
我其实不是很懂,但从那以后,教书先生每次授完课,时常会带着我在村子里闲逛。
去看卖菜的商贩、打铁的铁匠、做木工的木匠、看人争吵、看人哭闹、看人相互吹捧……
于是,书中的道理第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我的老师从教书先生变成了我见到的每一个人。
也正是因此,我逐渐发现了初来私塾时,那些小孩儿孤立我的理由。
除了教书先生,村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很害怕我爷爷。
爷爷难道真是恶霸吗?
我心中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可每次从私塾回家时,迎接我的都是爷爷和蔼可亲的面容以及无微不至的关切。
这样的爷爷才不会是恶霸!
就像书上说的,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村里的人只看到了爷爷凶狠的表情,他们才不知道爷爷有多善良!
及笄那日,爷爷不知从哪儿买来一只非常漂亮的翡翠簪子,他小心翼翼地为我梳头、整理发丝,然后将翡翠发簪轻轻别在我脑后。
我开心极了,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好看。
从那以后,我便每日戴着爷爷送我的漂亮发簪去私塾,迎接我的是同窗们艳羡的目光。
可没过几日,我的发簪便丢了,在私塾。
那可是爷爷送给我的宝贵礼物!
我泪眼婆娑地找到了教书先生,教书先生得知后面色阴沉。
他将所有学子都召集到一起,神色严肃地向所有人讲述了发簪丢失的事情。
他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言辞也并不激烈,口中讲的尽是书中做人的道理。
我异常悲伤,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没能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偶尔听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话语。
可任凭他口若悬河,也始终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他沉默了很久,随后关上了私塾的大门,他与我一同对所有人进行搜身。
他搜男童,我搜女童。
还没搜几人,就有一位女孩眼眶通红地站了出来,满是愧疚地将发簪还给了我。
教书先生让她写悔过书,在没有写出令他满意地悔过书前,不允许再来私塾。
随后教书先生又私下悄悄与我说,这件事尽量不要让我爷爷知晓。
我不太明白,但出于对教书先生的信任,我并未将此事告诉爷爷。
往后的日子里,教书先生收到的悔过书堆积如山,可那位偷我发簪的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在私塾。
我问教书先生为什么不让她回来读书,教书先生说:“她写的悔过书不诚恳,并非出自本心,也并非真正知错。”
其实对于她不能回私塾读书这件事,我心中还是欣喜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前提是知错,这个道理我明白,教书先生比我更明白。
于是我也愈发钦佩起教书先生。
可因为那位偷我发簪的女孩迟迟不能回私塾读书,她的爹娘开始来私塾闹事。
教书先生闭门不见,于是他们就盯上了我,在一次散学后把我堵在幽暗的小巷子里,手上拿着大大的石头与锈迹斑斑的菜刀,让我去跟教书先生说不追究他们的孩子了。
我不肯,他们一时冲动拿石头砸断了我的腿。
腿上钻心的疼痛让我哭得撕心裂肺,不多时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家中,爷爷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声泪俱下道:“事情我都弄清楚了,放心,爷爷一定让他们付出代价!”
我抱着爷爷,泣不成声。
隔日,那位偷我发簪的女孩瞒着父母独自来了我家。
她跪倒在我面前,哭着向我道歉。
她说她不知道自己的爹娘会去找我,她说教书先生已经认可了她的悔过书,她说了很多很多……
我眼眶通红,别过头不去看她。
她就一直磕头,一直磕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有些不忍,转过头想让她别磕了,却见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女孩身后,手上还拿着一把磨到锃光瓦亮的柴刀。
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爷爷铆足了力气,一刀就将女孩的头砍了下来。
头颅在地上滚动了几圈,我见到了她尚未闭合的愧疚双眼以及额前因为叩首而乌青一片的伤痕。
我再次醒来时,爷爷不在身边。
但屋内有两名衙役打扮的人,正说着什么。
“一点线索也没有。”
“这么大的命案,怎么连尸首都找不到!”
“这家人的嫌疑也已经摆脱了,线索也彻底断了,这桩命案只怕也像当年那几口人的死一样,成为再也无法侦破的悬案。”
“罢了罢了,喝完茶回去复命吧。”
我脑子乱糟糟的,连那两名衙役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等回过神来时,爷爷已经坐在了床沿,紧紧抓着我的手,面容慈祥,语气轻缓道:“放心吧,事情都过去了,大夫说你这腿养三个月就好了。”
人是爷爷杀的,我亲眼见到的。
官府的衙役也已经调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只要我不多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爷爷杀了人。
爷爷还是那个爷爷,对我无微不至地关怀、爱护。
死去的不过是一个偷发簪的可恨女孩而已。
我无数次这么想过,模糊的视线中,爷爷和蔼可亲的面容依旧清晰可见。
可最终我还是抽回了手,哽咽道:
“有拐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