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人，无事吧？”
李隆随手帮贾雨村拍了拍胸口的灰尘，他早前便已瞧见李祥在殿外生事，却并不急着阻拦，等贾雨村挨了这两脚，钱休先出了头，他才顺水推舟的做出这一番姿态来。
贾雨村更不去计较这些，弯了弯腰，似乎也并不因当下这点窘迫挂怀，面上显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来：
“多谢殿下，小臣贱体鄙俗，岂敢劳殿下垂问。”
李隆面露赞赏之意，点头笑道：
“贾大人太客气了些，早前本王就常听钱尚书提起，说贾大人公正无私，实有名臣风范，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还是皇兄性子鲁莽了些，又一向与温大人有些交情，冒犯之处，本王来替皇兄赔个不是，还请贾大人勿要介怀才是。”
贾雨村连忙弯腰拱手，感激涕零道：
“微臣岂敢！微臣一心为公，绝无私心，大殿下一时或有误会，然有殿下此言，微臣...微臣实在是...!”
贾雨村微微哽咽，眼眶发红，以袖拭泪，李隆也配合着又感怀称赞一番，正是一副贤王名臣相得的好场面。
正相互演的投入，却又有一小黄门匆匆而来，见着李隆在，稍稍犹豫一下，仍旧近前道：
“贾大人，陛下请您去养心殿一趟，正等着呐。”
雨村心中一喜，连忙肃容道：
“微臣遵旨，殿下，那微臣先告退了。”
李隆笑得也更热切了些，连连点头：
“贾大人自便，若有空暇，常来王府坐坐，早盼能有幸蒙贾大人教诲，贾大人勿要见弃才是。”
雨村微微颔首，便连忙跟着黄门往养心殿去了。
贾政缩在一旁，以手抚须，一脸纠结，在他看来，今日贾雨村此举，虽是一片公心，却未免急躁了些，还是应当徐徐图之为上，又何必惹恼了大皇子。
他又自诩与贾雨村叙过亲谊，也是本家，正有意劝说一番，然而方才李隆拉着贾雨村叙话，贾政自不敢上前打搅，如今又被皇帝召去，更不知什么时候再出来。
贾政思来想去，也不好在这宫里久候，只得唉声叹气一番，负手先离了宫去，心里尚且有些担惊受怕，想着千万不要因此事，牵连了贾府才好。
贾雨村其实根本也没有注意到贾政，便是瞧见了，他如今也并不会将贾政放在心里。
待入了养心殿，贾雨村低眉顺目，随着黄门，小步趋近，待黄门通禀了一声，便当即干脆利落的跪倒下来，以额抵地，尤为顺服。
以其四品的文官官位，又是清贵御史，君臣相见之时，若无罪过，大抵弯一弯腰也就够了，又哪里用得着行这般大礼？
崇宁帝面色平淡的瞧了瞧贾雨村，随手拿起一封奏章翻着，一边问道：
“卿何必行此大礼，免了吧。”
雨村这才起身，余光一扫，却见一旁已先有一着青袍的年轻官员立着，面上也正带着些笑意望着他。
雨村一眼便将这人认了出来，正是打过一番交道的杜仪，当下吃了一惊，却来不及细想，连忙答道：
“微臣...微臣自顺德十四年及第，仰赖陛下圣恩，兢兢业业十余载，未敢懈怠，今日方在陛下跟前，近仰天颜，心怀激荡，只觉无以言表，一时失礼至极，伏请陛下恕罪。”
崇宁帝略笑一笑，心里虽觉得受用，对着一番话也并不当真，叫人给贾雨村搬了个墩子坐下：
“朕叫你来，别无旁事，朕要再问你一句，你今日所奏，果真句句属实？”
贾雨村方坐了一半儿，又连忙起身拜倒，以头抢地，毫不犹豫的朗声道：
“臣愿以性命、以阖族担保！河南百姓所言，字字泣血，臣今日所书，也句句属实！陛下圣烛万里，一查便知！”
殿中稍稍安静了片刻，崇宁帝以奏章轻轻拍打手心，发出些微的声响：
“爱卿所言，朕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朕倒有一事不解，河南布政使温忠敬，朕倒也有些印象，此时早年间曾任左春坊一职，倒与梁王有些交情，去岁才任了这河南布政使一职。
你如今要查他，可算是惹恼了梁王，这便不论，他自己如今也是二品大员，党羽众多，你难道就不怕？”
雨村眼里泛出几道血丝，抬起头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嘶哑：
“河南道饿殍千里，非只黄土枯骨，亦皆陛下之赤子也！
臣蒙陛下厚恩，仰赖提携，为一御史之任，今若顾私情而缄其口，非臣所敢为！况君父忧劳社稷，宵衣旰食，微臣虽远隔千里，也能卧听灾民夜哭，又如何安枕？
虽因此触怒权贵，为报陛下之厚恩，为天下万民之生计，臣愿将生死置之度外，又何惜此残躯？只盼陛下早派贤臣，察明虚实，臣虽死无憾！”
崇宁帝扯扯嘴角，自御座上起身，亲手将贾雨村搀起，叹道：
“卿有此心，朕心甚慰，朕为天下之君父，梁王虽朕之爱子，温忠敬过去也为朕之肱骨，一朝变心丧节，朕深痛之，然而灾民却又何辜？朕断不会姑息养奸，使这等贼子坏我国本！
如今京察未歇，钱爱卿又已年迈，况且眼下更有伤在身，恐怕是分身乏术，温忠敬也是二品大员，寻常人也拿他不得，卿既有此意，又有首举之功，我看此事，就由卿亲自来办如何？”
赌对了！
雨村心头狂喜，有今日养心殿中这一席话，那温忠敬便真是个无辜之人，贾雨村也拿定主意，定要将他查成祸国殃民的巨贪！连忙再拜道：
“臣蒙陛下厚爱，敢不尽心竭力？定当查明此案，断不敢稍徇私利，必要将这等贪腐之徒绳之以法！方不负陛下所托！”
崇宁帝也满意的点点头：
“卿有此心便好，只恐卿一人力薄，不能成就，就以杜给事中为卿辅佐，卿意下如何？”
贾雨村心知这杜仪必是皇帝心腹，也连忙应下，便一同出了养心殿，与杜仪寒暄一番，又叙了一番同僚情谊，各自分别。
一路乘轿回衙，雨村尤在思量，此番揣度圣意，果真大有收获，若再能将此案坐实，扳倒一个二品大员，一则借此再立新功，迈过四品这道坎去，二则也在皇帝心里留个印象，前程岂不顺遂？
纵然眼下在督察院里难过了些，待来日登阁宣麻之际，大权在握，那时别说只是督察院，即便大皇子将来真能入主东宫，自己那时再投靠过去，如今这点小节，又算得了什么？
雨村又权衡一番，自觉利弊分明，再无疏漏，忍不住在轿中抚须而笑，志得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