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死孩子上下嘴皮子一碰,准没好话。
听清了自家小徒弟调笑之语的苏长泠应声沉默,半天方不轻不重地发出个飘忽忽的“嗯”。
她倒是很想给她纠正她方才并非是“跑出去玩”的,但看着小姑娘身旁那眼见着就要控制不住满目好奇的胖墨工,她终竟还是歇了那个打算当场给孩子补全下童年的心思。
——算了。
徒弟么,啥时候动手锤她都差不多。
关键是别再把旁边那几个墨工吓着了。
苏长泠如是想着,遂长长叹息一口,摆手示意那边那几个继续干活,不必管她。
胖墨工见此自是不敢再多好奇,于是只带着程映雪二人又跟着上手抓了把胶烟、帮着余下墨工们包了包细布,便带着这俩纯来体验下制墨感受的洗手去也。
几人打从搜烟处出来,那日头已然斜斜堕下了山腰,众人见天色不早,索性与胖墨工等人拱手辞别——顺带约定好了,等着明日再会。
心中多少揣了事的苏长泠甫一离开墨坊,立时便将脚下步伐迈了个飞快。
而那道行尚低、犹自看不见少女身侧那被人匿了身形的小妖怪的姑娘,皱眉瞅着自家师父那近乎能赶上她小跑的走路速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师父刚才窜出去的那一小会,好像真逮着什么大的了。
……可恶啊!
早知道师父大白天也能逮到妖怪,她那会就找借口跟着她一起去了!
虽然学制墨这也很重要……但这能和亲眼看到师父捉妖、审问妖怪比吗?
呜呜,她错了,她不该怀疑自家师父的捉妖水平的!
程映雪欲哭无泪,由是硬憋着那一肚子花里胡哨的情绪,竭力迈大了步子。
闷头赶路间,她余光忽瞥见那始终不远不近、略微落后她师徒二人一步多点的小道士,新生的疑惑刹那取代了腹内那股想要见到新妖怪的急切。
她思索着悄悄顿了下脚,顺势拿手肘杵了杵虞修竹的衣袖:“小虞道长,你咋一直落这么远呐。”
“师父这次捉回来的妖怪长得很恐怖吗?”
“……不算恐怖。”就是看着有点脏脏的,不但眼下挂着两道黑乎乎的大水印子,身上也灰扑扑、黑黢黢,跟刚进胶烟堆里打过滚一样。
抬头飞速瞅了眼那小墨妖模样的小道士慢吞吞回了话,小姑娘闻言不禁愈发不明所以:“不恐怖的话……那是它的道行很是高深?”
“呃……这妖怪的道行也并不高深。”虞修竹面上微微晃过一线尴尬——他瞧着感觉……这妖怪的道行,好像还赶不上他们上回在沈家造纸坊里碰到的那只只会“叽叽叽”的白颈长尾雉。
——就是不清楚这又是那位前辈大能的手笔,能把道行这样浅薄的小妖怪给硬度化得修出了人形。
“那它长得既不恐怖,道行也不高深,您这么怕它干嘛?”程映雪说着向虞修竹递以嫌弃的眼神,“还特意落后了两步……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那妖怪长得有多吓人、道行有多深呢!”
——至少她开始看着小道士的状态,是真以为那妖怪要么模样凶神恶煞,要么十分凶残,满身血气。
结果居然都不是……也不知道他这一天天的,到底在怕些什么。
“那那那,再小的妖怪也是妖怪嘛!”虞修竹理不直气也壮,边说还边振振有词地抄了两手,“这种妖怪虽不至于让贫道感到害怕……那也会让人颇感不适,贫道不愿意走在前面跟那妖怪并肩,这不也是很寻常的?”
啧,这小虞道长怎么整天就知道强词夺理。
小姑娘被小道士的答复气得有些想笑,干脆不再搭理那非要落后两步的哭包道士,顾自小跑着上前追了她家师父。
三人赶回客栈时恰撞见邵无名又坐在窗边饮茶,黄山松萝独有的香气被那水汽烘得暖融融的,散开却又隐约泛着线竹影松风似的清爽。
刚斟出来半盏茶水的碧衣青年转目对上几人面上匆匆的神色,本欲起身与众人打个招呼,孰料腰杆还没能站直,便先收到了剑修横甩过来的、意味不明的一记眼刀。
邵无名冷不防被那刀子一样的目光震愣在了原地,眉间刚挂上的几分温软笑意,也跟着霎时僵在了面上。
他定睛瞅了瞅少女瞳中翻涌着的、不甚明显的一团暗流,复又扭头瞄了眼那大号挂件一样半压在她身上的姑娘,和她二人身后跟着哭包道士,片刻后默默将屁股重新塞进了圈椅。
——不让他说话,那他就不说好了。
左右也没他什么损失。
坐定了的青年闲闲耸肩,一面若无其事地自盘子里拈起块切得整齐的顶市酥。
茶叶中自带的浅浅甘苦恰如其分地冲淡了麻酥糖的甜腻,他两口茶水配上一小口的糖,吃得倒是十分悠闲自在。
……就是现在小孩子的脾气可是真不好呐。
情绪也比从前那个直白外露多了。
邵无名腹诽着抬眼一望窗外暮色,夕阳穿过山林打上长街,避无可避地拖出大片半明半暗、狭长纤细的影。
整个潜川在这一瞬,似被那斜阳生生分割成了两个世界——暴露在霞光之下一半的尚是人间,而那拖曳在地上的千万道影子,却形同自地下攀爬出的狰狞鬼魅。
当然……也说不得那堆影子在夜里真会变成慑人的鬼魅。
碧衣青年乱想着微微拉扯了唇角,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一道道杂乱又凄厉的哀鸣。
他曾在至阴之地见到过无数游荡在世间冤魂厉鬼——他们有的忘却了前生,有的却仍旧要执着地咀嚼着那分明不会令他们感到愉快的可怖回忆。
自山巅淌进坳子里的小溪不时会冲带下两块品相极佳的美玉,但那玉却又在流水的裹挟内,被厉鬼们的怨气一遍遍浸染得失去了它应有的莹润光色。
这样的玉石是做不成冠子的,非要拿来使唤,便只能被敲击碎了,搅进泥里去做那铺地的砖。
而他在那些山林之间穿行多时……
邵无名低了低眉眼,随手自袖中摸出块半阴半阳的玉。
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异色玉佩上雕镂着繁复又华美的花纹,躺在他掌心里几不可察地阵阵颤抖。
他收紧了五指,继而垂头对着那玉冷冷压了声线——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