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工言讫满面期待地盯紧了那被他这话闹得面上微怔的姑娘——平心而论,相较于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手中亦颇有人脉的汪函翁,他更喜欢眼前这位初出茅庐的程姑娘。
作为合作盟友,汪老先生自然也是位极佳的选择,但考虑到他们东家当前的心思和状态,他还是觉着与程姑娘合作要更适合他一些。
——他也不清楚十年后的东家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作为一个打从方氏墨坊建立,便一直跟着东家制墨的坊中老人,他知道刚过而立之年不久的东家,眼下心中尚住着个还满带书生意气与热血赤诚的少年。
——他制墨,是因为他喜欢制墨;他写诗,也是因为他喜欢写诗。
这年纪的东家,许还不大喜欢被近似于官|场上的那些条条框框们束缚……相较于能令他立地翻盘乃至能直接盖过还朴斋风头的人脉,他当前大约更需要自由。
——那种不受管控的、可以随意创作自己想要的样式花型的自由。
从这一点上看,显然目光不止放在“墨”一行当上、年纪更小,思维更活跃些的程姑娘更能匹配他的合作需求。
尤其是,程姑娘这明显也不是像他们东家以为的“心血来潮”。
老墨工越想越觉着这思路合适,再望向程映雪时,那眼中亦不由微多了两分热切。
后者听罢略带迷茫的眨了眨眼,遂转过弯来,果断又利落地点了脑袋:“可以啊,老先生。”
“那就劳您为我等带路了。”
——她这就真不知道方建元平常住在什么地方了。
“好说好说,几位,请随我来——”得了答复的老墨工喜庆之色溢于言表,当即简要叮嘱了留在烟房里盯烟椀的墨工们几句,而后动身引了三人赶往方建元在坊中的住处。
彼时刚被人硬灌下两大碗苦药的清癯男人,正裹着被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那郎中说他寒气入体,不能成日窝在屋子里不见阳光,要他每日巳正前后,去院子里多晒晒太阳。
“哎唷——我这比黄连还苦的小命唷——”
连喝药带晒太阳折腾了个生无可恋的方建元拖腔拉调,这会他觉着自己简直条要被人腌成菜的鳜鱼。
——先是泡水,后又是灌药(加盐加料),等着那么两大海碗的苦药都进了肚子,他还得裹着棉被(保温),再被人扔进院子里曝晒。
——他跟鳜鱼唯一的区别,也就是那玩意发酵得被放在背光阴凉处,而他需要被日头晾晒成“人干”。
……也不知道他睡觉那会到底是怎么跑到的池子里。
别是这坊里真闹鬼了吧?
方建元忧心忡忡,人心中一旦有了怀疑,那便会看啥都觉着像是证据。
除了那凭空出现的、差点没把他泡死的倒霉池子,他无端还想起隔壁休宁近来盛传的几件鬼事——什么前任知县罗安在程家宗祠里白日见鬼啦……什么城北沈家名下的造纸坊接连出现鬼影。
仔细一想……他们歙县离着休宁好像也没多远,该不会是那群鬼闹完了休宁,转头就跑到他们歙县来了吧?
……不要哇!!!
歙县那么大,它们怎么偏生来到潜口?
而且潜川的占地也不小……它们为啥偏盯着他这么小一个墨坊看!
方建元捶胸顿足,他越想越觉着自己的猜测合理,一激动竟是连那棉被也顾不上要了,胡乱拍着躺椅负手,作势便欲撑着起身。
——他记着白岳上的玄天太素宫好像颇为灵验,身后黄山炼丹峰上据说也有仙人痕迹……
哦对,上回程姑娘也说过,她师父和那位年纪轻轻的小道长亦都是修行人士……
他要不赶紧请仙长们来给他看看吧,别这坊里真进来不少妖魔鬼怪……他自己还一无所知!
快把自己吓厥过去的男人炸了毛,他这人还没能出得去小院呢,思绪便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胡思乱想间,院外忽传来有人叩门的声响,他闻此连忙重新拾起棉被,而后假咳着朝外清了清喉咙:“进——”
“咦?东家,您醒了呀。”老墨工推门入院,一眼便瞅见了那快将自己裹成了蛹的方建元,面上不由略略带上了些许惊讶,“我记着大夫给您开完药不久,您就又昏过去了,以为您这会还睡着呢。”
“不过醒着也是正好。”
“两位仙长听说了您生病的事,特意给您带了两瓶能治病驱寒的药……另外程姑娘也来了,想再与您仔细讨论讨论那个生意的事。”
“好了,东家,人我给您带到了,您几位自己唠罢——小人先回去继续盯着烟椀去了。”简明扼要说过了几人来意的老墨工拔腿开溜,徒留把自己裹得快“人畜不分”的方建元与原地跟着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虞修竹实在受不了这种尴尬,无声催促着苏长泠这位“罪魁祸首”上前打破这派令人窒息的沉默。
后者顶不住自家徒弟与小道士双重控诉的视线压迫,终竟硬着头皮率先将那两只瓷瓶轻轻放上了院中小桌:“方先生,我听说您不幸得了风寒……这药吃着应该比寻常方子好用一点,您快把这药……噫!”
猝不及防被人揪了衣袖的少女惊呼,造成了这小小骚乱的程映雪扯着苏长泠的袖子,凶巴巴皱了眉头:“师父,不要把话说得像是在哄大郎吃药!”
——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她是打算来给方建元送终的呢!
“不这么说的话……那该怎么说?”苏长泠皱巴着面皮真诚发问,这一问反倒给小姑娘问住了。
她原地思索着支吾了半晌,良久自暴自弃式的与自家师父咬了耳朵:“见鬼,我也不知道了。”
“要不算了吧师父,您还是继续按着之前的话来……但是语气放得自然点,别听着像瓶子里放的不是药,而是二两砒霜似的。”
“呃……那我刚刚说到哪来着?”苏长泠真诚发问。
师徒二人嘀咕着组织语言间,对面被眼前这情况撞懵了脑子的方建元总算缓缓回过了神来。
他看看面前两个比他小了一轮不止的三人,又低头瞅了瞅桌上的两只瓷瓶,少顷忽地眼眶一湿——
汪地哭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