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嗙——”
重物落水,溅起的水花高于二丈,原本本能伸手想要捞住那倒霉墨工的非毒木愣愣收回爪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早成了那没有实体、也抓不住活人的鬼。
在脑袋即将触及水面的前一个刹那,方建元曾短暂地惊醒过一瞬,奈何下一息,水面传来的巨力陡然冲上头顶,他眨眼便又彻底昏死了过去。
“抱、抱歉,我家主、主人不让我现在就跟着您走——”
扔了人的妖怪垂着脑袋低声解释,转瞬涨红了一张面皮。
苏长泠盯着他那副不大好意思的羞赧模样,不受控哆嗦了抠着剑柄的指尖——不让跟着她走你倒是自己跑啊,你没事闲的扔方建元干啥!!
那就会个制墨写诗的倒霉玩意他又做错了什么!
错在八字缺水,流年不利吗?
少女被他这行为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躯壳却先脑子一步,带着她飞速赶到了那池水边上。
化作幼童模样的无名小妖趁机逃了个丁点痕迹不剩,苏长泠低头瞅着那已然昏死、正随水波胡乱在池中沉浮着的那一把清癯瘦骨,作势便要动手捞人。
“等一下,长泠。”非毒皱眉制止了她的动作,“马上日出天明了,他们整日住在这墨坊里的多半会早起——你眼下还来得及在不惊醒任何人的前提下,把方建元捞出来烘干衣裳,再毫无痕迹地塞回屋子里吗?”
“呃……”少女应声沉默——相较于把人毫发无损地自水里捞出来烘干,还是让她一剑一只鬼比较简单。
“你看我就知道!”非毒捶着掌心恨铁不成钢,“算了,还是让他就在水里待着吧,咱顺便再去把他那院门打开——”
“左右秋天的水还没那么凉,加上眼瞅着天也要亮了,他一个大男人在水里多泡一会也死不了……咱就当他是梦游,自己把自己跌进池子里好了。”
“可是……”苏长泠犹犹豫豫,“梦游掉水里会立马醒的吧?”
“而且他眼下这看着好像一点意识没有……他真不会把自己淹死吗?”
“怕淹死,你就给他加点什么东西,让他能维持着这个漂在水面上的状态好了。”非毒不假思索,“至于为什么没有立马醒……”
“喏,你看见他头顶那个大包没有?”女鬼边说边指向方建元额前的一片红肿,“那是他刚被人扔下来的时候,脑袋撞在水面上砸出来的。”
“我们可以当他是自己梦游掉下来那会,头磕在池壁上摔晕的。”
非毒一本正经地给人找着理由,苏长泠隐隐被这鬼说动了,当即憋不住呲牙倒抽了一口冷气:“嘶……你这么解释好像也不是不行。”
“那,咱们就这么办了?”
“对,就这么办吧!”非毒颔首,话毕还不忘重重一拍少女的肩膀,蛊(hu)惑(you)一般多给她补充了一句,“否则,咱们也没法解释自己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在客栈睡觉,反而会出现在这里。”
——这墨坊又不像纸坊似的,在他们来前就已经开始闹鬼了!
“是哦,这也是个问题。”苏长泠垂眼咕哝着挠了挠头,少顷忽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一样,用力攥了拳,“好,那我这就给他加一道不会被淹死冻死的诀,然后咱们立马走!”
她彻底动摇了心思,果断对着水中人打出两道法诀,便带着非毒溜回了客栈。
后来方建元是在一片微微沁肉的凉意中醒的,他头顶是一片隐有亮色、却还未曾满布过日光的天,身下则是那片才灌了六尺来深的“仙迹”池水。
发呆半晌,也没能回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跑到这地方来的男人蒙叨叨举目望向长空——他只记着自己昨夜在梦中似乎确乎曾不慎跌坠了悬崖……
可是醒后,他为什么又会躺在这还没灌满的大池子里?
——他这是梦游了?还是这墨坊突然闹了鬼?
最关键的是……
“救命——”
“有人吗?这有没有人能拉我一把——”
方建元满目绝望地哀嚎着拖长了声线,作为一个水性不佳的旱鸭子,纵使老天给他加上八百个胆子,他这会也不敢在这比他个子还深的池水里随便乱扑乱动。
奈何天还未出五更,阿煦和刘叔他们尚未晨起,就连坊中的其他墨工,少说也得在半个时辰之后,才能陆续到工。
嘶~这么一想,他的心忽然好痛。
仰躺在池中“随波逐流”的方建元龇牙咧嘴。
——就连他屁股底下的池水。
也他喵好冷。
*
“咦?老先生,今日墨坊里怎么不见方先生呀?”
“你们东家呢?他今天是又出门了吗?”
次日辰正,小姑娘动作娴熟地接过老墨工递来的细杆扫子,三两下清空了一只覆满了油烟的烟椀。
烧烟一向是制墨最重要的步骤之一,是以她打算在烟房这边多待上两天,等着她对浸油、搓灯芯,上下烟椀加水盆一类小细节都了解透了,接着往后去叨扰其他墨工。
只是今日她来墨坊时去意外发现,往常如非上街买药便甚少出门的方建元,这会子竟似不在墨坊,于是忍不住在扫烟时悄咪咪与人开了口。
那老墨工闻此,原本悬在面上的笑意顿时就是一僵,他垂头盯着自己又开始泛黑了的手掌心瞄了半晌,老半天方假咳着出了声:“咳,我们东家……我们东家他,他今天不小心感染了风寒。”
“风寒?”程映雪茫然眨眼,“但近来这天气也不算冷呀……方先生他那体质看着也不算差。”
“——怎就还感染上风寒来了。”
“嗐!谁说不是呢。”老墨工摇着脑袋连连叹气,“按说东家虽长得瘦,身体倒还真没那么差……所以小的那会也没明白东家到底是怎么病的……跟您一样,也正到处逮着人问呢。”
“但是知道内情的那会不大乐意开口,不知道的也都跟小人一样——小人那会抓心挠肺了好半天功夫,直到刘管事出来仔细与我们说了。”
话至此处,老墨工故意与人卖了个小小的关子:“——姑娘,您猜怎么着?”
“东家他啊,梦游掉水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