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道当然罪不至死,根据各种证据,他除了阻拦在青州泄洪之外,并没有任何罪责。
但是就是他这一次私心作祟,导致了去年发大水淹死的民众不下近千人,是萧恩地理熟悉,直接把整理好的数据往他脸前一摔,彻底击垮了这个好官的心理防线。这个他自尽之前也说的很明白。
但赵九依旧非常愤怒。这个愤怒,吕工匠也给他分析过,那是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那是刘洪道,前方后方,辛苦了十几年,毫无怨言的清官。仅次于几位相公和帅臣的名臣。
所以,刘洪道到了京城被圈禁之后,赵久特地抽了时间去看望他。只见这个老人已经是颓废至极,即使被人提前收拾过,衣衫发髻还算整齐,但一双眼睛,也已经是彻底无神。
“朕不会杀你的,你不必如此。”赵官家终究是一声叹息哪里。
刘洪道,不敢看赵官家。半晌才道,“臣罪恶滔天,若官家念及遗忘情分,不愿明正典刑,可赐臣自尽。”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刘洪道,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八公山最艰难的时候,你是北方逃人中唯一敢和金人作战的人,就算是输了,也是血性男儿。从那之后,朕心里就记住你了,在江西南路,你整日整夜的为那些百姓衣食无着而担忧,好几次把自己的俸禄全部捐献出去,鼓励开荒。到了现在,御前班直去抄你的家,发现朕除了朕赐给你的宅邸,你这几十年来居然是一直在东京租房子住。家里的银票、国债、现金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贯,你一年的俸禄就有六百贯啊正式问过。你都拿来捐赠给当年青州的死难百姓了,就是人死了都给他们立块碑,但为什么你这样的好官,让朕今天为难到这个程度”赵官家难得失态了,几乎是用吼着说出来这些话。
没错,他的确是感受到了背叛。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会背叛你,但越是相信的人,造成的伤害越会更大。
杨怡中不放心,走过来看看,也被他赶了回去,“去门口看着不许人进来。”
他如此,刘洪道又能好到哪里去,他涕泗齐流,叩首道:“臣对不起官家,对不起那些枉死的百姓,前因后果,官家都已经知道了。官家不赐臣一死,午夜梦回,想起那些因为臣私心枉死的百姓,臣又怎么能活的下去!”
“有什么活不下去的你我今日站在朝堂上的文武大员,谁没有见过死人谁没有见过血流成河”赵官家不知道是不是自嘲。
刘洪道摇头,“宋金国战停乱剿匪,纵然有误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陈。是因为家乡百姓找上门来苦苦哀求。昧着良心,逼着赵通判改了泄洪路线。结果果然如他所料。萧御史拿着名册质问臣的时候,臣就已经直到自己百死莫赎了,官家也不要因为臣这人还有点儿微末功劳就抵消我的罪责,若开了这等风气。建炎三十六臣,恐怕要有一半落个凄凉下场了。”软禁之地日光稀薄,刘洪道的老态在光影斑驳下格外明显,“臣今日才知道,一致对外时,团结一心尚且容易,但太平盛世里守住本心是何其的艰难。”
听了这话,别说赵官家和杨沂中,乃至主管看押的虞允文,都有些若有所思。
“人心都有弱点。”刘洪道显然是已经打了无数遍腹稿,说起来非常顺熘。“有人好利,如张齐王。有人好名,张相公和李相公。有人行事偏激,如胡相公。就算是公认私德第一的岳王,也是对自家人过于严苛,全靠驸马自身才没有长歪。又如罪臣,就是放不下自己的家乡和那因我无能死去的数万儿郎,酿成大错。臣早就该死了,第一次被救下后。就是为了当面跟官家说这些话,才苟活到了如今。”
空旷的囚室内,他的话久久回荡。赵久也彷佛没有了刚来时的怒气,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方才道:“国家自有法度,你会被定罪,但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想吧。想出什么来写东西告诉朕,辛文郁会帮你转呈的。”
赵官家这天下午回到了后宫,宣布,除非敌军打到都城了,某位重臣要不行了或者黄河漫金山了,否则任何事都不要来打扰他。
冯益看着他的脸色,坚决的执行了这一指示。
仅仅一下午,他就挡住了来请安的皇子三位,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的首相赵鼎一位,又因为桉情快要打起来的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两位,甚至连韦太后和两位娘子送进来的汤水,也便宜了一帮御前班直。
但有一个人,他实在是拦不住了,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这位是真有武力值啊一把把他甩开了。
一灯如豆,昏暗中的赵久自嘲道:“伯英,每次都是朕突然去找你,没想到这次却反过来了,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啊。”
齐王张俊立马跪下道:“官家,臣的确不该来打扰,可是臣,臣实在不能看着……刘宝十几岁就跟着臣了,因他不如小田最后还是转了文职,他在济南府贪污,都是臣没教导好……而且他是武将出身,相公们会保裴祖德和范宗尹,甚至是张叔夜相公他儿子,但却会要他的命啊……臣知道他已经被抄家了下,御史们查出来他贪污了多少账目,臣足额再交一份,只求官家放他一条生路。”
“好了,你不过是想说,这般大桉总是要死几个人的。本朝不杀士大夫的规矩虽然早就已经被朕破了。但能保,相公们还是会保文官,这是百年习俗,不是朕一人就能全部摒除。”赵久或许是休息够了,高声道:“来人,去给朕煮碗粥来。”
一旁几个小内侍正在给冯益冯大官揉腰,没能挡住齐王的御前班直飞一般去小厨房报信儿了。
“伯英,说真的。你今天来。朕反倒是高兴大过于生气。”喝上粥的赵官家没忘了也给张俊一碗,“若是良辰为了他的下属如此,朕倒是一点儿也不会奇怪,但你就让人有些惊喜了。可见你虽然有各种毛病,但是能凝聚军心,追随朕于河北,破敌于下蔡,总有你的独到之处。”
张俊苦笑道:“官家不要宽慰臣了,几大帅臣,官家照顾我老张最多,谁不说我是靠从龙最早混到今天的。现在也是拿着那点微薄功劳,厚着脸皮让您为难。”
“三十七文武官员名涉桉啊,朕现在真是理解了什么叫债多了也不愁,虱子多了也不痒。好在今天倒是有个人的话点醒了我。人性经不住考验啊。”赵久喝粥竟然喝出了酒味,嗤笑道:“但伯英,这个人情阵不能卖给你,不仅是刘宝,但凡涉事人员,朕都已经想好了,按国法办理。”看着张俊惨白而又不敢多说的样子,赵久道:“你也不必如此,朕不是要杀的血流成河,抄家灭族,但总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无论文武,无论功勋,都要经过审判。便是有功劳可以免罪,那也得先定罪。”赵久站起来,“谁不满都可以。但朕一定要这样做。大宋不能不重视贪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