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来了
赵延年不敢耽搁,随即赶回营地,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去浚稽山,见右贤王,赵天赐当然要随行。
孙贾也要跟着,这里只有他认识由浑邪王部去浚稽山的路。
日磾不放心,又安排了两名骑士,让他们带着马匹和粮食,一路护送赵延年。
赵延年本来打算向浑邪王辞行,却被日磾阻止了。
浑邪王心有疑惑,绝不会放他北行,尤其是在他与汉朝谈判的时候。要走就偷偷的走,否则肯定走不掉。
赵延年觉得有理,当天晚上,就带着赵天赐、孙贾和两名匈奴骑兵出发了。
趁着月色,他们一路急行。路上尽可能避开浑邪王部的游骑,实在避不开,就由日磾安排的骑士上前招呼,谎称是浑邪王派去和右贤王接洽的。
再不行,就杀掉拦路的游骑。
游骑一队通常只有两三人,最多不过五人,强行拦截天武士,他们没那个胆子,只能先让他们走,然后通报浑邪王,查证真伪。
好在赵延年一行也就五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天一夜后,赵延年赶到了浚稽山,很快就遇到了右贤王的游骑。
游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赵延年一行为什么会从浑邪王部来,但他们认识赵天赐,立刻带着他们去见右贤王。
右贤王病了,病得很重,奄奄一息。
汉军奔袭匈奴右部的大战中,他受了伤,伤口溃烂,一直没好。再加上部众损失惨重,他威信大减,内忧外患之下,终于撑不住了。
偶然之下,他收到消息,得知儿子被汉军俘虏,如今成了赵延年的侍从,就派人去长安找赵延年,希望能在死之前见儿子一面。
派去的人还没有回来,赵延年和赵天赐却出现在自己面前,右贤王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
赵延年却明白了。
右贤王派出的使者肯定还在长安,天子不放他离开,是为了保密与浑邪王、休屠王接洽的事。
在不知道具体进展的情况下,保密是最稳妥的选择。见到右贤王后,保密与否,则由赵延年自己把握。
这也是东方朔让他见机行事的原因。
天子不清楚情况,自然无法做出决定,只能将这个决定权下放。
说还是不说,赵延年略微思索了一番后,就做出了决定。
秉持一贯的原则,以真诚待人。
天子知道他的脾气,应该有心理准备,否则也不会派他来,派他来也不会不交待具体的做法。
在右贤王父子抱头痛哭后,赵延年将自己出使河西的事告诉了右贤王。
右贤王听完,沉默了良久,一声叹息。“汉朝君臣一体,行动如风,非我匈奴人可比。天武士,你可能不知道,是战是和,匈奴人如今意见不一,吵得很凶呢。”
“那右贤王又是怎么想的呢?”
右贤王苦笑。“我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我很快就要去龙城了。不过伊稚邪单于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还要继续战斗下去。为此,他已经杀了汉使。”
赵延年心里一紧。“他杀了汉使?”
“是的,那个叫段仲的儒生被单于杀了。”右贤王无力的摇摇头。“也不知道你们汉朝的天子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伊稚邪对於单不满,还派於单身边的段叔的兄长出使。段仲出言不逊,伊稚邪单于一怒之下,砍下了他的首级,派人送回长安了。”
赵延年半天没说话,后背一阵凉意。
他知道段仲这次出使很危险,可是当段仲的死讯传到面前时,他还是有点无法接受。
如果这是天子早就预料到的结果,那他就没有谈判的诚意,还是想用武力击败伊稚邪。
段仲的死毫无价值。
段仲是段氏一族的希望,为此甚至牺牲了段叔,最后却被轻而易举的抛弃了。
那他和东方朔呢?在天子眼中,是不是也可以随时抛弃?
联想到天子在历史上的所作所为,赵延年一点也不怀疑这个判断。只要能达到目的,天子不在意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天武士?”见赵延年出神,半天没说话,右贤王只得叫了一声。
赵延年回过神来,强笑道:“这么说来,战争还没结束,右贤王有何打算?”
“我说了,我要去龙城了,没什么打算。”右贤王拉着赵天赐的手,脸上露了欣慰的笑容。“孩子,能在死之前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好好跟着天武士,不要回草原,草原不适合你。”
赵天赐泣不成声。
赵延年起身出帐,让右贤王父子说说话。他有种感觉,右贤王已经进入倒计时,估计撑不过今晚。
出了大帐,刚刚站定,右大将就迎面走了过来。
“你来得好快。”右大将上下打量着赵延年,似笑非笑。
“我从浑邪部来。”
“你去浑邪部,是劝降吗?”右大将摇摇头。“如果是,我估计你不会如愿。浑邪王是个蠢货,你不打他一顿,他是不会听你讲道理的。”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你说得对,的确如你所料。”他看看四周,又道:“你在这里,是准备接任吗?”
右大将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远处。“我一直想做右贤王,如今终于要做右贤王了,我又觉得心里没底了,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天武士,你来得正好,帮我出出主意吧。”
“你在担心什么?”
“还能担心什么。”右大将耸耸肩。“王庭本部的三万大军几乎都被你们杀掉了,我的部下也被你们杀了几千,如今还能听我指挥的也就一万骑。我要面对的除了单于,还有那些想抢右贤王位的人。能不能活下来,我心里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单于要干涉右贤王位?”
“单于庭想夺匈奴右部的利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而已。”右大将收回目光。“草原上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你不吃肉,有的是人吃。别人吃了肉,变得更强,然后就会来吃你。”
赵延年心中一动,有点明白天子派他来的意思了。
借力打力,推波助澜,让匈奴人互相争斗,自相残杀,汉军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我是汉人,你不怕我趁机杀了你?”
右大将笑了。“你要杀我,随时可以,何必趁机?”
赵延年也笑了。“你要我怎么帮你?”
“随我迎战,对付龟龙营,尤其是那个蛮子。我听说,他谁也不怕,就怕你。”
“威廉姆?”
“是。伊稚邪知道右部会乱,派了龟龙营来协助叛徒,打算趁我送右贤王去龙城的时候偷袭我。这个威廉姆是统兵的大将,负责临阵杀将。只要拦住他,剩下的人不足为惧,我自己就能解决。”
“行。”赵延年略加思索,就点头答应了。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右大将伸手按在赵延年肩膀上。“事成之后,我将浚稽山东南的牧场送给你。我听说,你上次来,去看了林鹿?”
赵延年低头看了看右大将的手,又瞥了右大将一眼。
右大将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赵延年抬手,掸了掸肩头。“作为朋友,我提醒你一句,以后不要随便碰我,免得误伤。”
右大将眨眨眼睛,笑了。“好,我记住了,下次注意。”
这时,帐篷里传来赵天赐的哭声。
右大将收起笑容,叹了一口气,举步入帐。
赵延年也跟了进去,见赵天赐跪在右贤王的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右贤王神色安祥,双目紧闭,已经断气了。
——
右大将为已故的右贤王举行葬礼。
十天后,送右贤王的遗体归葬龙城。
按照匈奴人的习俗,新王要为旧王送葬,并在旧王的灵前得到部落里的大巫师认可,才能正式继位。
为此,右大将必须亲自赶赴龙城。
这是一个敌人偷袭的好机会。
匈奴右部遭受重创,右贤王的本部损失惨重,还要留下一部分看守牧场和牲畜、老弱,右大将能带的人马非常有限,也就三五千人。
这只是一个小王的实力,符合条件的人很多。哪怕大多数人都只是观望,只要有一个人跳出来,就足以对右大将造成威胁。
如果这里面还混杂了威廉姆那样的勇士和龟龙营,在两军混战的时候突然杀出,直奔中军,右大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面对这样的威胁,骄傲如右大将也不能不小心谨慎,请赵延年帮忙。
匈奴人还是改不了敬畏勇士的本能,不相信勇士也是人,并不能以一当百。
面对勇士,他们习惯于找更厉害的勇士来对付。
虽然没有问,但赵延年严重怀疑,派人去长安找赵天赐,也许就是右大将的主意,目的就是请他来,迎战威廉姆。
穿着一身匈奴的服饰,混在匈奴人的队伍里,赵延年看着右大将的身影,心里盘算着匈奴右部的将来。
右大将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接任右贤王,对汉朝是福是祸?
他想不出结果。
他不知道原本的历史是什么情况,匈奴人能坚持那么久,是不是因为右大将。
但他知道,就算右大将是天才,也拯救不了匈奴。
而真正打败匈奴,也不能靠刺杀一两个匈奴天才来完成。
这是两个民族的竞争,最终决定胜负的不是哪个人,而是哪种组织方式更先进。
送葬的队伍缓缓行走在被大雪覆盖的草原上,四周一片洁白,送葬的队伍举着白幡,身上系着白色的带子。匈奴人严重缺乏纺织品,没法像汉人一样身穿白衣,只能用一根白色的布带代替。
每个人都很警惕,皮袄里面穿着甲,腰间的弓也挂上了弦,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有游骑往来奔驰,送回最新的消息。
杀气笼罩天地,冰冷刺骨,每个人都在等着号角声响起。
但敌人一直没有出现。
夜幕降临,右大将下令扎营,右贤王的棺木被安排在营地中央的大车上。拉车的马被解下了,棺木却没有卸下来,就露天摆在大车上,供人祭奠,明天一早套上马就可以出发。
右大将等人就住在棺木旁,包括赵天赐的兄弟姊妹,以及右贤王的女人们。
有一些女人会被安排殉葬。
赵延年不理解这些,但他选择尊重,识趣的不发表任何评论。
他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
例行的祭奠完毕,几乎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赵天赐也被劝了回去。右大将独自留了下来,绕着棺木来回踱步,神色不安。
赵延年走了过去,打量着右大将。
右大将瞅了他一眼,想了想。“明天就能到龙城了。如果有人想杀我,应该就在今夜。”
赵延年点点头。他已经感觉到了,今天的右大将格外紧张,他的部下也是如此,只不过训练有素,表现得不那么慌张而已。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是谁想杀我。”右大将转身四顾。“甚至不知道是真有人想杀我,还是我自己想得太多。”
“有备无患。”赵延年安慰道。
右大将仿佛没听到赵延年的话,依旧自言自语。“所以,我就算有准备,也不能太明显。如果我大张旗鼓,最后却没有人来,那只能说明我是一个怯懦的人,根本不配做右贤王。”
赵延年皱了皱眉。“你太在乎别人怎么想了。”
右大将停住脚步。“我可以不在乎吗?”
“可以。”赵延年笑笑。“真正的强者,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认定了一个方向,就坚定的去做,失败了也不后悔。”
右大将反问道:“你是这样的强者吗?”
赵延年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正在往这个方向前进。”
右大将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做到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说得对,太在乎别人怎么想,的确会浪费机会。就像伊稚邪,他明明想吞并右部,却碍于别人的想法,不能亲自动手,只能鼓动别人出手。就像当初夺单于之位一样,明明可以直接出兵,却非要想出那么多花样,最后让於单跑了。”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幽幽说道:“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单于呢?”
赵延年刚想说话,突然感觉到脚下一阵颤动。
他抬起头,看向右大将,正好迎上右大将的目光。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