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尘埃落定,薛绥的日子倒是清闲起来,就如普通待嫁女一般,候在府里,准备出阁。
雪姨娘新分的院子,以前叫“静幽院”,就在梨香院旁近。这院子以前是三姑娘住的,已然闲置多年。钱氏事先征得薛绥和雪姬的同意,让她娘俩挨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薛绥闲来无事,重新给它取了个名字。
“玉筵居。”
那几个老太太新拨来的四个丫头,也取了新名字,最大的那个,同小昭年岁相当,便叫“蕙芷”,剩下三个依次叫“蕙兰”“蕙荃”“蕙荇”。
雪姬这两日心情大好。
或许是洞房那天,亲耳听到薛庆治久违的那一声“对不住”吧。
多年的亏欠一朝被弥补,她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些名字好生雅致,我都唤不明白了。六姐儿,你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
这个亲娘对薛绥的事情,了解得实在有限。
甚至可以说,一无所知。
薛绥虽会替她操持,为她着想,但比起寻常的母女来,二人还是不够亲近。
雪姬常常觉得她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
有时候想靠近,想关心,不知从何下手……
长大后的六姑娘,已经不再需要她那点无用的关心了。
但雪姬这辈子都活得糊里糊涂,很多事情也理不清,也就像个懵懂孩童似的,由着女儿安排。
薛绥便随口应付她。
“那会儿在旧陵沼跟着师傅学绣花,闲来无事,也会翻几本诗集,打发一下日子。”
雪姬便笑:“福大命大,遇上好人了啊,你师父真是活菩萨……”
薛绥微微一笑,“是啊。”
人在绝望里待过,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便会不同。
尽管旧陵沼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事情,都跟菩萨沾不上边。大师父也经常冷言冷语,对他们很少亲近,脸上终年四季也看不到一个笑容。
但谁说菩萨一定是笑脸呢?
怜悯苍生,也可以用刀。
玉筵居新制的牌匾换上去,薛绥陪雪姬坐了片刻,就回到梨香院。
如意在窗边逗弄灵羽,好几个小丫头围在一旁,叽叽喳喳。
灵羽好几日没出任务了,在窗台上走来走去,偶尔在如意的掌心啄几下,逗得小姑娘哈哈大笑……
梨香院的下人,行事作派比以前大胆多了,再不用像从前那般拘着,处处看别人脸色行事。
六姑娘深得老太太喜爱,又有皇帝御赐的“惠女”加身,俨然已是府里头一位尊贵的姑娘。
薛绥默默坐下,看她们玩乐,眉目温柔却无笑意。
天空里,突然掠过一抹深灰色的影子。
在梨香院的屋檐停留片刻,便掠翅而起,从几个丫头头顶掠过,一片尖叫声里,轻轻停在窗台上,跟灵羽头碰着头,仿佛在亲昵的交谈。
“哪里来的鸽子?”
“黑色的!”
“不是,灰色的!”
薛绥微怔起身,“墨翎?”
这只深灰色的鸽子叫墨翎,跟灵羽是一对。
墨翎养在大师兄的跟前。
薛绥把几个小丫头打发出去,让小昭关上窗户,从墨翎的脚上取下信筒。
果然是天枢的消息,约她相见。
薛绥目光里浮起一抹复杂的光芒。
片刻又归于平静。
“小昭,把前日我在书房找到的那本古籍验方带上。还有铭哥儿的药匣子,一并包好。”
-
出府的时候,她带上铭哥儿,先让如意去让管事派车。
如今薛府的管事和门房早换成了三夫人安排的人,她吩咐用车,很快便为她准备了最宽敞的一辆,马儿看着也膘肥体健,浑身皮毛油亮顺滑,四蹄粗壮有力,一看便是精心饲养的良驹。
门房看到她撩帘微笑,便是低眉顺眼,周到细致。
“六姑娘出府,路上要仔细了。”
小昭看着,不由咋舌。
回想她和姑娘刚到薛府那日的冷遇。
短短时日,变化可真大呀。
-
天枢仍在临河边那座种满桑柳的院子里等她。
不止他一人。
还有摇光,玉衡。
此时天已黄昏,庭院里摆了一个方形茶桌,置烤炉一架,不远不近地散发着肉香和果香。
摇光一如既往在玉衡面前大献殷勤,一双桃花眸里仿佛盛了满天的星辰,纯粹而炽烈。可惜,玉衡待他虽然也亲和,却像姐姐对弟弟,时不时还赏他一个白眼。
薛绥牵着铭哥儿坐下,摇光便笑着问她。
“十三妹嫁妆准备得如何了?可还缺什么短什么?师兄师姐几个,也想为你添置一些……”
薛绥微微一笑,端起茶盏。
“鸿门宴。”
对她嫁端王府,他们都不赞同。
摇光这是在反话正说。
摇光啧声,扭头便向玉衡告状。
“五师姐你看十三,一来就编排我,误解我们的真心……”
玉衡瞪他,“不会说话就闭嘴。”
摇光一向性情漫散,行事很是不羁,除了旧陵沼里的三位师父,就两个人压得住他,一个大师兄,一个五师姐。
玉衡一个眼神,他便老实了。
叹口气,翻搅着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烤肉。
“嫁吧嫁吧,愿十三妹得一如意郎君,恩爱到老。”
玉衡沉默。
在上京城做事不容易。
要动皇帝的宝贝公主也不容易。
要把那些勋贵根深蒂固的腐朽老根,都挖出来刨干净,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都不愿意十三师妹以身犯险,去靠近端王和平乐,去与勋贵势力周旋,又明白她的性子,离开旧陵沼把诏使令都交上去了,做好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准备,如何会因三言两语就改变?
又哪里会在乎儿女情长,什么如意郎君,白头到老?
玉衡将烤好的肉放在薛绥眼前的盘子里。
“师姐不拦你,有什么需要,你唤一声,我必来。”
薛绥嗯声,吃口肉,饮口酒,悠闲自得。
与他们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了旧陵沼那些闲暇的日子。
唯有天枢一人沉默不言,几乎没有抬头。
他也不吃东西,仿佛局外人一般,在案桌旁摆弄一面骨玉铜镜。
那一面铜镜已然打磨得极为光滑,手柄是精铁锻造,镶嵌着墨玉精雕的宝石,不是市面上任何一款,而是出自天枢的巧手。
天枢的手指十分好看。
指节修长,因精于养生调理,连指甲壳都是那种健康的淡粉色。
此刻静静安坐专注做事,一袭白衣,气质出尘。他是十三个师兄弟姐妹中,最像天上仙人或出尘君子的那一个,好似不沾人间烟火。
玉衡看一眼。
“大师兄为十三妹准备嫁妆,可没少费心思。”
薛绥抬头看了天枢一眼,眨了个眼。
“那我这次可赚大了,这骨玉镶宝的铜镜,千金不换,城池不换,美人也不换,拿什么给我,我都不换……”
摇光含笑道:“等玉衡师姐出嫁,大师兄再做一面吧?”
天枢没有理会他,倒是玉衡赏了他一记白骨爪。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回头让师父把你入赘给王屠户家的杀猪娘子,好好收拾你!”
两个人又斗起嘴来。
薛绥微笑看着,时不时照顾一下铭哥儿。
天枢没有说话,一派淡然。
等薛绥三人谈意渐浅,暮色四合,天地间都暗淡下来,庭院里升起的火光,照在他俊逸出尘的脸上,他手上的铜镜才算完工。
他把铜镜交到薛绥的手上。
“平安,同我出去走走。”
摇光和玉衡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薛绥接过铜镜仔细一看,在手柄上轻轻一扭,柄里竟藏有一把锋利的匕首。
好用心精巧的设计!
可作女子妆奁,又可防身,不知师兄做了多久才成。
薛绥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师兄不必如此,又不是什么正经嫁娶。”
天枢看着她,“师兄身无长物,平安不要嫌弃。”
“哪里会?这铜镜,我喜爱极了。”
薛绥微微一笑,将铭哥儿交由小昭照料,同天枢从后门出来,沿着柳树下的河堤慢慢行走。
河水潺潺,三月里春风吹拂着垂柳的枝条,轻轻摇摆。
夜里虫儿叽叽,气候很是宜人。
天枢牵着一匹毛色如墨的骏马,走了不到片刻,他便拍了拍马背,“上来。”
他怜惜薛绥先前受过伤,不忍她多走路。
薛绥没有拒绝,踏上马鞍翻身上去。
天枢牵着马,慢慢行走在前。
薛绥看他广袖飘飘,气质卓然出尘如同谪仙模样,突然忍俊不禁。
“大师兄,你应当做一个将军。”
一句莫名的玩笑,天枢突地顿步,回头望来。
“为何?”
薛绥道:“从我初初识你,便有这样的错觉。人人都道大师兄精于医术,谍报无双,其实我知道,师兄最爱研习兵书,也精于射骑,排兵布阵,沙盘推演,对古代名将更是烂熟于心……”
她嘴里的天枢,与天枢外在表现出来的,仿若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换了摇光和玉衡在这里,只怕会惊讶得瞪大眼睛。
每个人都有喜好,喜欢吃甜粽,不代表不喜欢咸粽,小师妹为何断定天枢最喜欢的是兵法,而不是刺探岐黄?
天枢静静看她片刻,没有说话。
朦胧的暮色,为他清俊的脸庞披上一层薄纱,巧妙地隐藏了深处的波澜。
恰有一轮满月,落在河面清波里,荡起涟漪,也拉长二人的影子。
天枢是一个沉默的性子。
薛绥不开口,他便不说话。
走过长长的河堤,终于要到尽头,他才停下来,看着薛绥。
“前路多舛,师兄只盼平安,心有所守,身有所安。”
薛绥朝他微笑,紧紧握住那一面铜镜。
镜面上有月光落下,她深深的眼眸格外明亮。
“我定平安归来。”
-
不得了。
薛六姑娘与人在河堤月下相约。
两个探子在一百零八次无功而返并累得腰酸腿疼以后,终于找到线索,欣喜若狂地报告给东宫。
“殿下,薛六姑娘有异常……”
“属下等发现异常了!”
“薛,薛六姑娘,竟与男子月下私会!”
李肇慵懒地靠在一张雕花木榻上,腰上靠着一个苏绣软枕,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百无聊赖地听着下属的汇报,并没有他们以为的勃然大怒。
他并不在乎薛六跟哪个男子在一起,做什么。
只是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身体,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那薛六便气血上涌,如有火烧。
但同中“情丝蛊”,难不成只有他肚子里那一只“公蛊”躁动不安,成天想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而薛六中的“母蛊”便含蓄内敛,从来不会有过激反应?
而且,他不能找其他女子,薛六找其他男子便无妨?
世上哪有这样不公的蛊?
狗东西一定在诓骗他!
李肇眯起眼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烦躁地挥了挥手。
“再探再报!下一个……”
探子微怔,拱手:“喏!”
候在外面的另一个探子看到同僚灰溜溜出来,整了整衣襟,迈入门槛,小心翼翼地抱拳拱手。
“殿下,属下探得端王离京,是去往云麓山的方向。带了一队精锐禁军,约莫五十人左右,随行还有数名术士法师,以及一些祭祀之物。”
云麓山后,就是旧陵沼。
李肇神思微凛,唤来关涯。
“让夜枭今晚三更,来见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