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铜漏滴滴答答,已至辰时三刻。
檐角铁马,被那东南风轻轻撞着,发出碎玉般的声响。
只见平儿抱着那鎏金暖手炉,款步转过九曲回廊,她身着石榴红宫装,下摆轻扫过青砖上尚未干透的雨渍,那姿态,宛如画中仙子。
平儿抬眼,望向梧桐殿外那株西府海棠,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日皇后以凤仙花汁染指甲时说的话:
“这宫里开得最好的海棠,原是要用胭脂泪浇的。”
正思忖间,翡翠珠帘被掀起半寸,平儿瞥见案头那叠浸着葡萄汁的奏章。
又见探春的虾须镯还挂在笔架之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细金链缠着半片撕碎的《盐铁论》残页,当真是好不凌乱。
平儿忙上前,福身道:“陛下万福。”
她福身之时,禁步上十二枚和田玉环竟纹丝未动,端的是仪态万方。
接着又说道:“储秀宫新制的绿萼梅香饼子,皇后娘娘说比旧年宝姑娘调的方子还清雅三分呢。”
彼时,贾环正拿着朱笔在探春眉间画花钿,听闻此言,笔锋猛地一歪,生生将那金粉凤凰点成了落汤鸡模样。
探春对着菱花镜轻呼一声“呀”,反手便将螺子黛掷进玛瑙砚中,嗔怪道:
“平姐姐来得正好,快把这泼猴撵去乾清宫!”
平儿抿嘴轻笑,那鎏金护甲轻轻拂开垂落的帐幔。
此时朝阳透过冰裂纹窗棂,照见满地散落的奏折。
只见“工部请修河堤”的折子上盖着胭脂印,“兵部请调粮草”的文书卷着葡萄藤,最底下那本“神机营改制疏”竟被折成了纸鸢,当真是不成体统。
平儿见状,弯腰拾起纸鸢,却见背面画着只戴九龙冠的乌龟,忙用绛紫帕子掩住唇角,笑道:
“这勤政殿的墨宝,倒比大观园姐妹们的画册还鲜活呢。”
贾环顺势将朱笔插进白玉笔筒,九龙佩撞得青玉镇纸叮咚作响,还振振有词道:
“朕这是效仿宋徽宗,书画治国两不误——哎!”
话还未说完,探春的缠枝莲荷包便砸到了他肩头,香粉簌簌落满了案头。
平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两人,一个没皇帝的威严,一个没贵妃的端庄,倒比在大观园时还随意。
她只得笑着道出本意:“秀女们辰时就在乾清宫候着了,我瞧着都是些伶俐的。”
菱花镜里,探春的远山眉倏地蹙起。
她伸手去取妆奁里的金丝玛瑙额饰,却不小心带翻了青瓷笔洗。
墨汁泼在昨夜未干的《盐铁论》上,将“凤仪宫”朱批染成混沌的灰色。
“让她们等着。”
贾环突然握住探春沾满墨汁的手,就着残墨在奏章空白处画了只衔玉的雀儿,还说道:
“就说朕在批阅……批阅东平郡王请安折子。”
平儿望着那只墨雀儿扑棱棱盖住工部侍郎的官印,忽然想起今晨经过凤藻宫,听见宝钗抚琴唱《长门赋》。
她将暖手炉往鎏金案角一搁,丹蔻划过浸透葡萄汁的奏章,劝道:
“陛下可不要打趣了,这选秀可耽误不得,您好歹过去走个章程。”
探春腕间虾须镯突然发出细碎清响,也朝贾环催促道:
“快些去,到时候给我留几个好的,这宫里头事情多,早该增添一些人手了。”
想那贾环与黛玉商议后,便以元春的凤藻宫掌管人事,
宝钗的龙瑞宫掌管财务,湘云的麒麟菀掌管礼仪,尤三姐的鸾鸣殿掌管后宫安保,
探春的玉华宫掌管律法,秦可卿的琼华宫掌管工程。
其中又因史湘云生性慵懒,喜欢摆烂,所以如今麒麟菀主事的是小红、彩云。
秦可卿也是个没长性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此琼华殿主事的是彩霞、柳五儿。
平儿则被派去龙瑞宫帮衬宝钗,平日里与宝钗相处也多些。
自古律法与财务,天然便是纠葛不断。
探春掌管律法,心思缜密,行事果决,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
宝钗掌管财务,精明能干,处世周全,账目算得滴水不漏。
两人虽都是有大能耐的,却也时常因着宫中各项用度与律法条规起争执。
这两人好强,总是暗自较劲,倒是苦了平儿常常要在两人之间周旋调和。
当下,探春见了平儿,不免翻起旧账来,冷哼一声道:
“平姐姐看这账目——”
说着,她那鎏金护甲划过冰裂纹间游移的光斑:
“修缮凤藻宫廊柱的银钱比采买湘云妹妹的麒麟金锁还多三成,龙瑞宫倒是把《九章算术》读进了骨头缝里。”
平儿正捧着鎏金暖炉烘烤浸透葡萄汁的奏章,闻言指尖一颤,脸上却堆起温婉笑意,柔声道:
“三姑娘,宝姑娘做事向来精细,这其中怕是有误会。
那凤藻宫廊柱修缮,所用材料皆是精挑细选,又请了京城有名的工匠,工序繁杂,花费自然多些。
至于麒麟金锁,虽是贵重物件,可采买时或许正巧遇上商家让利,如此一来,两边银钱便有了这差距。”
探春柳眉倒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冷笑道:
“平姐姐莫不是在为她开脱?即便如你所说,可账目明细也该写得清清楚楚,岂容这般含糊?
我瞧着龙瑞宫行事,总透着一股藏着掖着的劲儿。”
平儿在贾府时便是下人,如今到了宫里,探春身为皇贵妃又压她一头,一时也不好争辩,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贾环在旁看着,有些不忍,拉过平儿搂在怀里,手掌在她小腹轻轻摩挲着,笑道:
“在贾府时便是个面团,如今倒成了夹在中间的薄胎瓷。
要不给你放个产假,免得两头受气,将来给我生出个受气包的皇子公主来。”
平儿耳尖微红,丹蔻轻轻戳了戳贾环的掌心,嗔怪道:
“陛下说笑呢,妾身哪敢与三姐姐比雷霆手段。
昨儿给皇后娘娘请安,正瞧见凤藻宫新贡的潇湘竹简——
林姑娘可是把《盐铁论》抄在竹叶上给三姑娘瞧呢。”
她忽的拉过贾环的手贴在微隆的小腹上,眼波扫过探春案头金丝楠木凤印,又道:
“若真生出个带把儿的,少不得要送去贤妃娘娘的龙瑞宫学算盘,待及了冠再跟着皇贵妃学刑律。
只是陛下可要管管,别让宝姑娘把皇儿的抓周礼都算进户部亏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