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1、
张家诚的手像一把钳子,死命捏牢手里的瓶子,伊恨不得要把手指头嵌进玻璃当中去一样,力道突然大得吓人,死也不肯松开,好像这只瓶子就是他在狂风巨浪当中唯一能抓牢的救命稻草。
张家诚自从毛病复发后的这些日子以来,这只瓶子一直捏牢在张家诚手里,一刻也不肯放开,哪怕放开一分钟,哪怕一秒钟,伊就心神不定。就连李莺莺为伊喂饭喂水,汰面孔揩身的辰光,万不得已,松开手一歇歇,他也是眼睛一直瞄牢瓶子,稍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就会抢过瓶子,拿到手里,紧紧捏牢,动作之快,反应之敏捷,李莺莺简直都不敢相信伊是一个生病人了。
张家诚已经没有其他本钿了,就是靠着这只瓶子,抵住了李莺莺多次想要送伊去医院的念头。
李莺莺看着一天比一天虚弱的张家诚,内心就像被千刀万剐一样的疼楚。伊好言相劝过,试图说服张家诚到医院里去治疗,结果,等于白讲。也试图叫来救命车,想强行把张家诚送去医院。救护车都已经停到了门口外头,医生抬着担架已经走到了眠床边头。张家诚却拿起瓶子,凑到了嘴巴边头,做出一副要喝下去的样子,讲:“莺莺,我不去医院。我是医生,我清爽,我的病去了医院也无济于事。我晓得,一去医院,就会送进‘IcU’病房,不过是等死罢了。在这最后的宝贵时光里,我假使再也见不到侬,我会走得不甘心,会走得更加痛苦。莺莺,侬就让我在这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守在侬身边,让我能够再多看侬几眼再走,我就能安安心心、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张家诚的闲话讲得情真意切,神情坚定,不容置疑。
张家诚看了一眼医生,又对李莺莺讲:“真要逼我去医院,我只有把这瓶药水喝下去了,早一点离开这个世界……”
这只张家诚要拼之老命要捏牢的瓶子,真就是张家诚最后的一根稻草,伊捏牢这根稻草,并不是要救自家的命,而恰恰是要送q自家的命……
李莺莺顿时哭得泪流满面了。
李莺莺再也狠不下心送张家诚去医院了,只好作罢,遣走了医生,打发走了救护车。跪坐在眠床边头,牵起张家诚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泪眼婆娑。
张家诚捧起李莺莺的手,贴到了面孔上,笑了,笑着很温馨,讲了一句:“莺莺,谢谢侬。”然后就精疲力尽地困了下去,好像用尽了平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但看得出伊感觉很幸福。
而李莺莺却愈加心如刀绞……
今早,李莺莺看到瓶子放在张家诚的枕头边上,没有被张家诚捏在手里,李莺莺第一辰光的反应,就是觉得机会来了,可以趁张家诚不备,拿走瓶子,想着就跃身而起,迅速伸手,要去拿瓶子。
想不到,虚弱的张家诚竟然还敏捷地识破了李莺莺的意图,抢先捏牢了瓶子,几乎同时,李莺莺的手也捏到了瓶子。
又成了一场抢夺。
跟张家诚抢夺瓶子的李莺莺,手里却不敢用劲,伊不忍心狠性命地强行抢走张家诚手里的瓶子,生怕会伤到张家诚身体,也生怕伤到了张家诚的自尊,但是,李莺莺的心里又不舍得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于是,两人都不肯放手、僵持着。
李莺莺不晓得哪能办了,正迟疑着,突然看到张家诚握着瓶子的手从瓶子上松开了,李莺莺心里一喜,刚想拿走瓶子,却看见张家诚的手朝下滑落,垂入到了眠床上,身体一歪,昏厥了过去,虚弱的张家诚到底经不起折腾了,李莺莺惊吓到了,一松手,瓶子跌重新跌落到了枕头边上,李莺莺再也顾不得瓶子了,回身急忙去搀扶张家诚……
瘦弱的李莺莺哪能也扶不起张家诚,李莺莺想到了一道进房间的艾米丽,想叫伊一道帮忙,回头一看,身背后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不看见艾米丽的人,李莺莺一阵绝望,趴到了张家诚身上,“哇”的一声哭出了声。
2、
确实,艾米丽已经走了……
艾米丽随同李莺莺一走进房间,就被张家诚的身体状况惊住了,看张家诚的腔调,几乎是命坠一线了,应该马上送张家诚去医院呀,否则肯定要送命的,艾米丽弄不明白李莺莺为啥还不送张家诚去医院,正想插话,对李莺莺讲:“搞啥脚筋,还磨蹭,快点送医院呀。”然而,看到李莺莺和张家诚抢夺瓶子的一幕,又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艾米丽虽然不晓得瓶子里装的是啥东西,但看着两人死命抢夺瓶子的架势,已经猜出瓶子里装的东西不简单。张家诚是用喝瓶子里的东西来要挟李莺莺不让送他去医院。艾米丽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具体缘由,但心中有一个念头十分清晰,这可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千万不能马虎!千万不能马虎…… 艾米丽在心里焦急地呼喊着……
艾米丽一想明白这桩事体的厉害关系,二话不讲,别转身就朝门外头跑,急得连跟李莺打一声招呼都忘记掉了。伊要回屋里,伊要把宝宝拖过来,不管会发生啥事体,也一定要送张家诚进医院,送张家诚进医院这桩事体,必须要有一个男人,要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就是扛,就是背也能强行送张家诚进医院,一句闲话,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张家诚肯定要送命。
前一刻,艾米丽还担心宝宝和李莺莺会重续旧情,根本不想让宝宝来李莺莺屋里,不想让宝宝和李莺莺多接触。所以特意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李莺莺的屋里,现在,真真后悔没有叫宝宝一道来李莺莺屋里。
艾米丽疾步奔出李莺莺的屋里,寻了一部三轮车,催促着三轮车夫快点蹋,恨不得能够一眨眼功夫就可以回到屋里,立刻把宝宝拖来李莺莺屋里,这是救命呀。
一路上,艾米丽嘴巴里催着,眼睛朝屋里方向着,真想让三轮车装上翅膀,飞了起来……
三轮车一进弄堂,车子还没有停稳,艾米丽就跳下三轮车,摸出一张钞票,朝三轮车夫手里一塞,连钞票多余的“找头”也不要了,开了门,直朝房间里冲,嘴巴里还穷叫着:“宝宝,出事体了。”
宝宝正在满房子穷寻艾米丽,正寻得臭要死的宝宝,听到艾米丽的急吼吼的叫声,一惊,抬头看过去,却看到艾米丽穿得花枝招展,心里顿时来气了,没有好气地讲:“寻了侬一早上,侬到啥地方去了?!”
艾米丽冲上前来,一把拖牢宝宝朝门外头走,一边讲:“李莺莺屋里出大事体了。”
宝宝一听李莺莺屋里出大事体,马上也紧张起,讲:“等等,讲讲清爽。出啥大事体了?”
艾米丽急吼吼地讲:“再等下去就要死人了,要来不及了。”
宝宝被艾米丽拽着,脚下不由自主地跟艾米走着,心里焦急万分:“你倒是快点讲呀,莺莺到底哪能了?”
艾米丽这才想起来把事体的经过详详细细讲了一遍,艾米丽边跑边讲,讲得喘起了粗气:“张家诚病得快不来事了,还拿着个瓶子要挟李莺莺,不肯去医院,我们得赶紧去帮忙把张家诚弄进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宝宝的眉头皱了起来,心也抽紧了,伊既担心张家诚的状况,又心疼李莺莺所承受的压力,就加快了脚步,随同艾米丽朝弄堂外疾跑。没有跑出几步,宝宝又停牢了脚步,拖住艾米丽,讲:“侬不能跟我一道去……”
宝宝闲话还没有讲光,艾米丽就急了:“现在辰光了,侬脑子里又想啥不着边际的事体了?”
宝宝晓得艾米丽误会了,赶紧接下去讲:“听我讲,现在张家诚的病情,又死命不肯去医院,光靠阿拉两个人是不来事的,侬到老弄堂里去跑一趟,多叫几个人一道来帮忙。”
艾米丽一听,觉得有道理,讲:“侬快先去李莺莺屋里,我马上去老弄堂,我们分头走。”
正讲闲话间,汪家好婆也奔过来了,气喘吁吁地讲:“等等我,我也一道去。”
宝宝不耐烦了,讲:“要紧要慢的辰光,侬轧啥闹猛。”
汪家好婆二话不说,一只手拉牢宝宝,一只手挎住艾米丽的胳膊就要走,嘴巴里嘟嘟囔囔着:“你们讲的事体我都听到了,李莺莺是我欢喜的小姑娘,伊的事体,我哪能好不管?”
艾米丽从汪家好婆的臂弯里挣脱开手,讲:“你们先走。”
汪家好婆一听生气了:“啥?侬不去啦?!”
宝宝赶紧解释:“艾米丽去老弄堂叫人来一道帮忙。”
汪家好婆一听连连称是,接上去还讲:“叫上黄伯伯,叫伊带部黄鱼车,派得上用场。”
宝宝心里想: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事体想得周全,黄鱼车肯定派得上用场。”
宝宝正想着,还来不及讲闲话,有一部三轮车正好路过,宝宝赶忙叫牢三轮车,搀扶汪家好婆跳上三轮车,朝余庆路直奔而去。
艾米丽则一路直奔天通庵路。
艾米丽一进弄堂,按照汪家好婆的吩咐,就要去寻黄伯伯,刚走到弄堂口的木头房子门前头,就听到有人叫伊:“艾米丽长远不见了。”
艾米丽循声看过去,是宁波女人,有点意外,心里想,宁波女人不是被捉进去吃官司了嘛,哪能出来了呢?不过伊现在救人要紧,也没有心思过问这种事体,只是礼貌地朝宁波女人笑笑,讲:“今早正好有点事体要寻黄伯伯。”一面讲,一面要继续赶路。
宁波女人好像看出了艾米丽的心思,朝前走了几步,拦到了了艾米丽的门前头,讲:“前一腔,我是霉头戳足,吃了一场冤枉官司,苦头吃煞,连你们搬场也没有赶上帮忙。”
讲到自家屋里搬场,艾米丽不好意思别转屁股跑路了,只好接下去讲:“谢谢谢谢,心领了。”
宁波女人一向闲话多情,看到艾米丽接了话头,闲话就更加多了,接着就问:“ 相邻相居的,客气啥呀,噢,艾米丽啊,今早哪能有空回弄堂里来呀?”
艾米丽哪能有心思跟宁波女人闲聊,一看腔势,再讲下去,真没有底了,赶紧想结束话头,讲:“我要去叫黄伯伯帮忙去救人。”
宁波女人一听救人,马上讲,:“喔唷,大事体,耽搁不得,耽搁不得,我看到黄伯伯在28号沈家姆妈屋里打牌,我陪侬去寻。”说着,就引导艾米丽去了28号,还没进门,就穷叫:“黄伯伯快点,艾米丽来叫侬去救人。”
黄伯伯闻声冲了出来,连手里的牌也没有放下。一冲出门口,吃惊地问:“救啥人,救啥人。”
艾米丽一五一十地讲了事体的经过。黄伯伯二话不说,一口答应,讲:“你们等我一歇,我去借部黄鱼车就来。”黄伯伯说着,去借黄鱼车了,宁波女人听了事体的经过,也自告奋勇要一道去。艾米丽还来不及回应宁波女人,黄伯伯已经飞快地踏着黄鱼车来了。黄鱼车上还坐着张老师,黄鱼车到艾米丽门前头一停下来,黄伯伯就大声叫着:“大家一道上车,人多力量大。”
弄堂里的向来欢喜闹猛,果然,黄伯伯一招呼,黄鱼车上就坐了满满一车的人,黄伯伯蹋着黄鱼车,浩浩荡荡向余庆路进发。
宝宝和汪家好婆赶到李莺莺屋里的辰光,看到张家诚已经醒过来了,一只手又捏牢了瓶子,另外一只手楼着李莺莺。李莺莺正无助地趴在张家诚身上痛哭。哭得悲天悯地,哭得痛不欲生……
汪家好婆经不起伤心的场面,一看见李莺莺伤心的模样,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冲到李莺莺的身边,伸手去抚摸李莺莺,手一摸到李莺莺瘦骨嶙嶙的背脊骨,熬不来的悲伤顿时涌上心头,一把抱住李莺莺,本想劝说几乎的闲话没有讲出口,却哭出了声,一发不可收拾,竟然跟着李莺莺一道哭成了一团。
宝宝上前扶起姆妈,讲:“姆妈,侬就不要雪上加霜了,侬一哭,不是增加李莺莺的痛苦嘛,侬先到边头去坐一歇。”随后扶起李莺莺,讲:“莺莺,哭没有用,尽快送张家诚去医院是头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