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叶舒窈朱批未干的奏折上还沾着些暑气。
伏罗倚在窗边把玩着一颗金丸,青棠身上的药香与宋知简银甲上的冷冽气息交织在一起。
气氛有些奇怪。
不过叶舒窈并未察觉,这几天她正为南巡的事情困扰,颇有些分心无力。
“陛下,南疆进贡的荔枝到了。”青棠忽然开口,“臣试过毒了。”
他拿起一颗,送到叶舒窈唇边。
叶舒窈眼睛都没抬,开口就要吃——这情形已经发生过许多回了,习惯了。
然而叶舒窈还未张口,宋知简的剑鞘突然横插进来,将青棠挡开,荔枝滚落案几。
“南疆使团有问题。”他生硬地展开密报,“臣查过,他们的护卫队混进了下羌的人。”
他指尖有意无意扫过铺开的《南巡图》,在“钺州”二字上戳出个洞。
“将军的情报倒是多。”伏罗忽然开口,像是有些戏谑,“可惜也不看看和不合时宜。”
宋知简置若罔闻,伏罗也没再追击,继续盘那颗模样奇怪的金丸去了。
青棠并未参与这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
他擦干净手指,又剥了颗荔枝,细心挑出果核,叶舒窈却摇了摇头,接着合上了画卷。
“陛下想休息了?”伏罗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近前。
叶舒窈抬头,就见不只是伏罗,宋知简和青棠也正注视着她,像是很期待她的回答。
“是有点累了。”她如实说道。
三人心中顿时都是一喜。
一年过去,天下多处动乱已经平定,就连都城也迁回了玉京。
虽然还有些顽固不化的也在有条不紊的处理之中,但按理来说,倒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忙的事情了。
可偏偏不久之后又要去南巡。
这几天叶舒窈没事了就往御书房跑,要么就是召集大臣们议事,这些日子,他们见叶舒窈的时间,还没有那个崇德殿门口的小内侍多。
更何况……一想起今日早朝的情景,就令人心气不顺。
当时叶舒窈捻着新科探花沈淮安的策论卷,眼中尽是欣赏:“沈卿这手瘦金体倒是风骨卓然,赈灾三策也颇得精髓……传旨,擢升户部郎中,即日入御书房随侍议事。”
“随侍”二字咬得极轻,却令得阶下众人齐齐抬头。
很难不在意。
现在叶舒窈说“有点累了”,终于也是让他们找到了机会。
可还未等谁开口,叶舒窈就说:“你们都回去吧,我要去睡会。”
说着,叶舒窈就已经转过了身。
流萤上前来行了个礼:“几位大人,请回吧。”
事已至此,再追上去“纠缠”,倒显得他们不懂得体谅了。
宋知简率先离开,紧接着是青棠,最后是伏罗。
三人各自向着不同方向走去,然而脸色却都是有些复杂。
青棠回到了自己的福清宫,折桂迎上前来:“师父,兵部尚书郭大人送了拜帖来。”
“何事?”
“说是要请您为今年的演练日卜算。”
“先放着吧。”青棠淡淡道。
他这会没心思想其他的事,只想着刚刚在崇德殿的情形。
如此干净利落地离开,倒像是……失去了兴趣。
似乎自从公主登基以来,渐渐才变成了这样的。
不对,这样说倒也不准确。
毕竟公主也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有些时候颇为热情,但……总之不像从前那样了。
“师父,您是累了吗?”折桂忽然间开口。
“为何这么问?”
折桂一愣:“我看您脸色像是有些疲惫……”
话未说完,青棠便起身走到了里间,折桂忙跟进去,便看见自家师父拿着镜子,正仔仔细细地看着。
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看来日后不能在子夜观星了,要早些休息才能……”
无独有偶,在皇宫之外的宋府,宋知简也正在问着墨书:“我看起来如何?”
墨书不明所以,左右看看:“公子依然英明神武,风度翩翩。”
“比之那个新科探花呢?”
新科探花,便是前些日子刚刚打马游街,春风得意的沈淮安。
因为之前天下动荡,秋闱便推迟了一年,这人前些日子在琼林宴上被叶舒窈叫去,说了一下午的话。
虽然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并未发生什么,可还是令宋知简有些在意。
“公子与他是不同的……”墨书话说了一半,看见了宋知简的脸色。
他忽然福至心灵,立刻改口,“那自然是公子居上,那新科探花算什么!”
宋知简先是满意了片刻,随后忽然叹了口气——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比起想这些,还是行动最好。
与此同时,伏罗也正望着叶舒窈寝殿的方向,若有所思。
今夜,定然要采取些措施才行。
……
更漏敲过三响,叶舒窈推开殿门时,三道人影赫然立在月下。
宋知简拿着兵册:“臣前来与陛下商议兵部演练之事。”
伏罗晃着金瓶倚在廊柱:“陛下若不如与臣商议,这‘春风醉’能省十万大军。”
青棠的却指向星空:“紫微垣东移,今夜不宜谈论军事——不如看看臣新制的香吧。”
叶舒窈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
这时,殿中忽然有人走出,这人一露面,也是怔了一下。
三人的面色却都已经变了。
“你为何会在这?”伏罗已经问了出来。
这人正是新科探花沈淮安,前些日子因为被叶舒窈召见说了一下午的话,而在琼林宴上大出风头。
“是朕让他来的。”叶舒窈说完,转身对沈淮安道,“沈卿,你回去吧。”
语气还颇为柔和。
沈淮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是,微臣告退。”
在三道视线的压力下,沈淮安快步离去。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叶舒窈转身回去,“不是有事吗,都进来吧。”
进了屋子,宋知简迅速环视一番,东西都很整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可是两个并排摆放的椅子却令他十分在意。
方才陛下是与那个沈淮安并肩而坐,谈论国事吗?
青棠的目光也落在了同样的地方。
“陛下。”他忽然开口。
“嗯?”叶舒窈抬眼。
“陛下要收下沈淮安吗?”
谁也没想到,竟然是青棠先问了出来。
叶舒窈微微挑眉,显然也是有些意外。
她放下了笔,指尖轻轻在桌上点了几下,似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半晌,她慢悠悠开口道:“我确实挺喜欢他的。”
挺喜欢的意思是……?
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时间,酸涩在心中蔓延——她如此坦诚,答案却也如此直白。
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神情,叶舒窈还继续询问:“你们觉得呢?”
伏罗幽幽道:“臣说了,陛下会听吗?”
“说说看。”
“臣觉得不行。”伏罗立刻道。
“臣也是。”异口同声。
“为什么?”叶舒窈问。
“他……资历尚浅,还不够资格。”宋知简平日里也算能言善辩,此刻却十分磕绊。
真正的理由,毕竟是有些太过“拈酸吃醋”了。
没想到,叶舒窈却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今夜便平平无奇地过去了。
几人都以为叶舒窈打消了这个想法,可之后几天,发现并不是这样。
沈淮安还是整日都在御书房,甚至有时会留宿宫中。
又过了两天,宋知简彻底有些按捺不住了。
在演练日结束后,他一步跨出武将队列,腰间长剑“铿”地撞上玉阶:“陛下,新兵尚缺教头,臣观沈探花弓马娴熟,正堪此任。”
叶舒窈托腮打量他紧绷的下颌线,故意拖长语调:“可朕瞧着沈卿这双手——”
她晃了晃案上《治水十疏》,墨香里混进丝竹殿的熏香:“该执笔而非握剑呢。”
宋知简的指节捏得有些泛白。
回到宫中,青棠又来探访:“荧惑犯太微,主近臣祸主。臣夜观沈探花生辰八字……”
“青棠何时兼了钦天监的差事?”叶舒窈笑盈盈截断话头。
青棠垂眸,星盘“咔嗒”扣在御案,眸中有些许幽深。
宋泊正巧这时赶到,他前几日外出,今日一回来就见叶舒窈如此维护沈淮安,说话都有些压不住酸气。
他突然展开洒金扇:“臣听闻沈探花殿试前夜出入平康坊,与……”
“那件事啊,朕知道,无稽之谈罢了。”叶舒窈笑着说。
宋泊瞪大眼睛,扇骨重重一合,惊飞梁间燕:“陛下!御史台尚有十三道参他作风的折子!”
“等朕看看再说。”
……
沈淮安战战兢兢退下后,叶舒窈终于忍不住伏案大笑。
“宋将军要把人发配去训新兵,青棠连毒药都备好了,伏罗不知从哪翻出捕风捉影的流言……”她抹着笑出的泪花,将密旨拍在三人面前,“下羌细作混入科场,朕不过借他当鱼饵罢了。”
宋知简盯着密旨上“引蛇出洞”四字,耳尖漫上红色:“陛下何不明说?”
“明说了——”叶舒窈撑住下巴,“怎么看得到青棠还会信口胡说星象,又怎知道宋将军也会公报私仇?”
她忽然凑近僵立的伏罗,捻下他衣领上缠着的杏花瓣:“还有,你砍秃了御花园大半杏林,当朕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