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饭虽然不多,六个扮禾佬,好且吃了个小半饱,人,就有了精神。
我二伯父抓起铁炉锅,奋力一丢,只听得一声水响,锅子沉到湖水中去了。
黄柏说:“好好饭锅子,还可再用,丢了多可惜呀。”
白术年龄比黄柏大一点,见识多,显然是走江湖的老怪精,说:“什么可惜?给警察留下抓人的证据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大伯父茅根有点小兴奋,庆幸几个扮禾佬,又躲过一场灾厄。
党参痞子说:
“莫说是丢掉一个旧铁炉锅,就是丢掉旧世界,有何妨?用我们的双手,开创一个崭新的世界,绝对是可以的!”
六个扮禾佬,打着哈哈,挺着胸口,继续往前走。
人啊,当真不要太纠结,什么事,都要想得通,人活一辈子,就是要竖着生,站着活,立着死。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怕死有个屌用呀,八死屌朝天,不死变神仙。
白术说:
“我们一起唱个打夯号子歌,如何?”!
平时最本分、最老实,最谨慎的,莫过于我大伯父茅根和黄柏,异口同声地附和着:“唱啊!唱起来啊,哟嗬嗬!”
白术翘起他那满头花白胡子的下巴,尖声唱道:
东打龙王东打海哎!
南打南海观世音哟!
西打雷音如来寺哎!
北打唐王饮马泉哟!
上打玉帝灵霄殿哎!
下打阎王鬼玉门哟!
再打纣王摘星楼哟!
砂仁,黄柏,茅根,瞿麦,党参,跟着大吼嗓子:
“唷嗬嗨嗨!”
“唷荷嗨嗨!”
“唷嗬嗨嗨!”
“唷嗬嗨嗨唷嗬嗨!”
党参痞子曾经帮我家修复过下鸦雀塘的塘堤,亲自打过石夯锤,早已喜欢打夯的号子。党参痞子说:
“我来领唱一首,伙计们,欢迎啵?”
“哦豁!欢迎!”
“哦豁!欢迎欢迎!”
“哦豁豁呀!”
白术更是夸张,撮起嘴唇,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声。
党参痞子唱道:
“伙计们嘛,嗬嗨!”
众人跟着合唱:
“打起夯来,哟嗨!”!
党参痞子又唱:
“一夯一夯密密打呀,”
众人跟着合唱:
“嗦啰啰啰嗨嗨!”
党参痞子又唱:
“砸碎那世界,嗨嗨!”
众人跟着合唱:
“嗦啰啰啰嗨嗨!”
党参痞子又唱:
“不再跪着生活,嗨嗨!”
众人跟着合唱:
“嗦啰啰啰嗨嗨!”
党参痞子再唱:
“只想站着做人,嗨嗨!”
众人跟着合唱:
“嗦啰啰啰嗨嗨!”
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六个做扮禾佬的伙伴,到底还是担心,警察所的人追过来,没有早点渡过二渡口的湖面,等于束手被缚。
白术对党参痞子说:“小兄弟,我去和守渡船的艄公说一说,我们连夜过江去。不过呢,又得让你破费。”
老艄公难得有机会,赚几文钱,连忙摇着渡船,将六个扮禾佬送过湖面。
刚好渡船码头的高处,有一处土地庙,庙前有一块光滑的地方,六个扮禾的穷汉子,再也坚持不住,倒在便睡。
我大伯茅根,打着猪婆子叫的大鼾,睡梦之中,总觉得今晚上,还有什么没办好,忽然听得黄连说:“茅根哥哥,茅根哥哥,我去也!”
茅根想着追上去,但双腿,像是两条古藤,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睡到早上五点,白术习惯性地醒来,喊醒众人,将双手抱权一拱:
“兄弟们,暂且别过。待扮完禾,我买一壶烧谷酒,来安惠院子,与兄弟们,一醉方休!”
白术往西走,党参痞子五个人,往东走。
走了两个时辰,黄柏、砂仁领着茅根、瞿麦、党参,到了一个叫安惠的院子里。
所谓的院子,就是围湖造的水稻田,四周都是水面,而且,平时的水面,比水稻田,高出二三尺。到了梅雨季节,或者七八月份,澧水涨洪,这里便是着名的洪水走廊。
黄柏、砂仁两个人,不会游水。拿西阳塅里的土语说,是标准的圆秤砣,干脚鸭子。幸亏来这里做扮禾佬,有些年头,不然的话,半夜做梦,估计会打尿噤子。
老家福建尽是高山,党参痞子虽然会游泳,第一次到这么平坦的地方,水面这么辽阔的地方,凭直觉,泥土筑的湖堤,一旦溃了堤,将是一片汪洋,人往哪里跑呀。
这其中有一千水田,正是慈禧太后赏给湘军大将、后来做了新疆喀什府二品大员蒋克斋的礼物。
哪过人能料想到,蒋克斋的侄子,阿魏痞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将水田卖了,换得白花花的银子,在西阳塅,办起了高等级的春元中学。
原来帮阿魏痞子经营管理安惠院子的管家,叫荆芥。
荆芥是阿魏痞子叔父杰斋公的书僮。几十年来,跟着做武将主人公,杀过洪秀全的人,杀过盘踞泉州府内倭倭仔,杀过阿古柏的人。虽然没有天大的功劳,但是苦劳,估计比天只少半个框框。
到了四十岁,荆芥才娶了个安乡女子做堂客。世界上的女子,估计只有华益地方的人,全是水做的,或者是桃花做的。
阿魏痞子卖掉安惠院子一千亩水田,劝荆芥一家人,搬回西阳塅里,建几间房子,种三五亩薄田,养一口鱼塘,弄一点附鲜蔬菜,走几把象棋,安安稳稳,过几十年清闲太平日子,算了吧。
荆芥那水做的堂客们,舍不得西洞庭这边的七大姑八大姨,同年嫚嫚姨外婆。加之,荆芥在西阳塅里,三代之内,没有什么紧密的亲房亲戚,耳朵根子软,听从堂客们的主意,于是乎,安安生生地做着洞庭湖的老麻雀子。
千万别小看洞庭湖的老麻雀子啊,他们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啊!
荆芥越老,越像杨柳青年画中的老寿星,额头上长着一个寿星包,像;脸上荷花样的笑容,像;上嘴唇的小小的二绺八字胡,像;手中的老藤拐杖,像。唯一不像的身上的衣裳,依然黑大布织的。
我大爷爷枳壳,和荆芥,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老伙计。十多年前,依然去安惠院子,做扮禾佬。曾劝荆芥:“老哥呀,叶老归根,人老归乡。还是迁回西阳塅里吧!”
荆芥动了心思,嘱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己百年之后,几根老骨头,要埋到西阳塅里的祖坟山里去。
黄柏,砂仁,带着茅根,瞿麦,党参痞子,首先得去拜访荆芥老人,顺便混一顿饱饭吃,让嘴皮子,沾几个油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