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肉棍子打狗,当叫化子,专习一门功夫。有的时候,还非得有滑石痞子这号人才,无论亲疏,总拉得下脸皮,逢人三分笑,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讲话,专朝对方心痒的地方讲,夸人家本领强,手段高,讲得人家眉开眼笑,笑得人家的屁股瓣子,像两块嘴巴皮。
我二爷爷陈皮,别人叫他二外婆,性子像个阿弥陀佛的外婆,对滑石痞子长着一张花嘴巴子的人,打心底里瞧不起。但滑石痞子放得下脸皮,主动帮我二伯父去求情,我二爷爷哪能不感恩呢。
滑石痞子和辰砂痞子属于同一类型的人, 在我们西阳塅,有一个专门的词,来形容他们,叫“乐和”,或者叫“乐和鬼。”
这群乐和鬼,平日里,一张花嘴巴子里吐出来的话,没一句真经的。嘻嘻哈哈,三句话里两句是假话,一句真话里含着七分戏谑。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嫖赌逍遥,大法不犯,小法犯个不停歇。
辰砂乐和比滑石乐和,说那些痞子话,不只高一个层次,更奸滑,更胡里胡哨。所以,辰砂乐和比滑石乐和混得更开阔,更溜溜,黑白两道,一律通杀。
“哥哥哎,哥哥哎,小半年不见您,当真想死我了。”
明明滑石乐和比辰砂乐和大十来岁,滑石乐和亲亲甜甜叫辰砂乐和做哥哥,脸上不见一万-只鸡虱子爬,他说的话,当真是蜜蜂糖加的沙糖水。
辰砂乐和的眼睛,笑成一条细缝,说话却有点阴阳怪气:
“滑石乐和,你记得世界上还有我这个哥哥?不是按着栾心,一本正经地讲假话吧?”
滑石乐和瘦小的拳头,装模作样捶着自己的胸口,说: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啊!我滑石乐和若是讲了假话,叫我出门遭春风劈,摔跤碰到软豆腐,打牌输得只有金子做短裤子上穿,好不好?”
“不行不行。”辰砂乐和扯卵弹,早就扯惯了,从来不用打底稿。“还得加一条,逛个窑子,遇上的是六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还是个石女。哈哈哈。”
“真的假的?未必我就这样倒霉吗?我是这样一个背时八字?”滑石乐和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引起一帮人哄堂大笑。
“蒸的?我猜你是煮的。”辰砂乐和早就闻到饭菜香味,更觉得肚子饿得不行,立刻带转话锋头。
滑石乐和顺着辰砂乐和的杆子爬:“蒸的也有,煮的也有。你应该晓得,我滑石乐和是怎么做人的。”
吩咐我二爷爷:“二外婆,二外婆,你还不快点把煮的、蒸的菜肴,给乡长老爷呈上来?还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吗?”
滑石乐和是个自来熟,拉着七五斗桶胖乎乎的手,说:“哥哥哎,您,最辛苦。您老上座,主席的位置,我看,除了您,别人都没资格坐。”
七五斗桶的年龄,至少比滑石乐和少十三四岁。但是,滑石乐和叫得那么循规蹈矩。拿他的话说,尊人家的大,身上既没有亏掉一块老腊肉,更没有亏掉一根吹火筒骨头,哪里吃了亏呀。
我二爷爷连忙将十二个菜肴端到八仙桌上。一个剁椒炒宫保鸡丁,一碗干栀子花垫底扣肉,一碗芷江血板鸭,一碗红烘牛鞭,一碗清蒸药膳乳鸽,一碗鲜木耳炒里脊肉,一碗红烧脚鱼,一碗椒盐牛肉,一碗剁椒胖鱼头,一碗川味麻婆豆腐,一碗粉条烩黄花菜。
这十二道菜,却是滑石痞子家小饭铺的招牌菜,做得色香味俱全。酒,上的是益阳谷烧。
吃到半饷,滑石乐和嬉着老脸,求辰砂乐和与七五斗桶:
“走廊里吊着的那两个青皮后生子,少不更事。您们两位老人家,大人莫计小人过,先放他们下来,让他们喝口水,吃碗饭吧。”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顺手卖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吊半边猪,吊得太久,随时会出人命。到时候,枳壳大爷那霸蛮货,找上门来,闹大了事,也不好收场啊。
应该说,滑石痞子这号老成精的人,吃过盐,比我二伯父吃过的饭还多;迈过的桥,比我辛夷伯父走过的路还长。他那尖尖的脑袋里,装的不是田旮旯氹子里的臭粪水,装的不是猪脑髓,装的不是照得人影子出荞麦粥水。至少是,在上七里下八里的西阳塅,这个区域范围内,黑白两道,多多少少要给他的面子,买他的账。
可眼前的事,滑石痞子找不到北了。
七五斗桶右手的大拇指,搓着食指和中指,眯着眼睛,对滑石痞子古古怪怪地笑。再看辰砂痞子,做着同样的手势,阴阳怪气地笑。
哦哦!嘢,嘢,嘢。野烂稀的货货,羊卖戈壁的货货子,这不是数票子的手势吗?
这两个人精,吃了,喝了,还要乖乖的票子,太狠心吧。估计,他们的栾心,比木炭还黑,都是吃蛇不吐骨头的家伙。又好比是缠在树枝头的闭眼竹叶青蛇,一有人经过,就给人一个狠狠的亲吻,吻住了,还不肯轻易松口。
可是呢,滑石痞子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瞿麦和辛夷两个家里,穷得连荞麦子粥都没有喝,哪里还有余钱剩米,来孝敬你们这帮贪心鬼呀。
老话说,鬼不怕你瘦,官不怕你穷,夺泥燕口,削铁针头,鸬鹚腿上劈精肉的活计,官场上混的人,哪个不办得极致?
辰砂乐和怕滑石乐和听不懂,干脆讲了一个典故:
“前几天,我去神童湾去找小暗妹,啊哟哟哟咧,啧啧啧啧啧,十四五岁的小娇娇,杏眼桃腮,嫰得轻轻一捏,准会捏出水来。滑石乐和,你觉得够味吗?在我眼珠子里,够!绝对够味儿!绝对的葱花水豆腐!”
“滑石乐和,你不晓得,公鸡啄烂个铁秤砣,大火烧干了洞庭湖,你说怪不怪?水豆腐的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黄脸老妈子,紧挨着我们坐着,手中摇着大蒲扇,搞什么名堂呀。不就是我们经常讥笑滋德堂的碧瑜九爷,给你三分颜色,你就想开染房,这叫做不识相嘛!滑石乐和,那个黄脸老婆子不走,叫我怎么下手嘛。”
辰砂乐和兜兜转转,目的是什么,滑石乐和哪能不清楚呢。但是呢,话不能说穿。说穿了,就更没有意思了。
“那老妈子干什么呀,就是一个榆木脑袋,不开窍,蠢得死。”
辰砂乐和说:“当时,我也是这样训斥黄脸老妈子。滑石乐和,你猜猜,那老妈子,是怎样回复我的?”
滑石乐和挠头皮,掏耳朵,挠脚心,好像想不出任何道理。只得胡乱扯腮地说道:“我是个挑担盐巴去腌海,舀干洞庭湖去抓泥鳅的蠢人,嘿嘿,我猜不到。”
辰砂乐和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说:
“那你,真是猪脑壳,黑猪子脑壳。那老妈子说:女偷人,娘打扇,回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