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大夫带着大汉去看病人。客厅里只剩下小竹子师兄弟三人,何天凤不住打量小竹子,突然脸上一红,问道:“这位小兄弟,你功夫好得很啊,哪个门派的?”
小竹子刚要说话,门外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说道:“他是华山派的,这小子功夫一般,嘴头上的能耐倒是不小,最会说谎骗人!”
屋内几个人听了都是脸色一变。小竹子听出来说话的人正是冷铁心,听到何天凤骂道:“阿二,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啦?刚才有个莽汉过来,差点要了你们老爷的命!”
江湖令人胆寒的陌客冷铁心,竟然成了麻大夫府上的仆人,小竹子大惊之余更有些莫名其妙。脚步声响,冷铁心已然走了进来,他仍旧是一身黑衣,瘦削如剑。他两道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小竹子脸上,表情看上去很复杂。
小竹子却笑了起来,回头对沐萧二人道:“师兄,这位便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陌客冷铁心了,去年小弟被他偷袭,后背中了他一掌,险些丧了性命。”
当时的情景是二人正面交手,小竹子不敌,前胸中了冷铁心一掌,同时金小乙在后面偷袭,又中了一掌。他当着众人这样说,冷铁心不擅言辞,更不愿分辩,只淡淡地道:“胡说八道,我若取你性命焉用偷袭,可笑!”
冷铁心出道较早,虽然成为李继勋的鹰犬之后,销声匿迹十几年,如今在江湖之上提起他的名字来仍难免让人心惊。沐萧二人听说眼前这人竟然是冷铁心,不由均暗生惧意,但见师弟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不明所以。
何天凤脸色一变,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你果真是那个陌客么?”
冷铁心昂然道:“不错!我便是陌客。”
小竹子道:“陌客陌客,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家伙,你这些年一直给李继勋当打手,怎么又来为麻大夫看家护院了?”
李继勋的名声播于中原,名气只在冷铁心之上。小竹子一下把冷铁心的底牌全部揭开,用意便是扰乱他的心神。
冷铁心退隐之前,一向珍惜自己的名声,尽管他的名气大多来自冷血杀戮,但一向独来独往,从不肯借助别人的名望。后来江湖之上一众正派武林高手,终于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商议后要集体绞杀他。他知道犯了众怒,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还是被七八个高手围剿,九死一生,危急时刻,才在李继勋的帮助下终于逃脱出来。
一来感激李继勋的救命之恩,二来再也不敢在江湖上露面,因此十几年来一直隐居于李继勋的羽翼之下,才得周全。
时间就是一盘缓缓转动的巨大石磨,他能粉碎掉一切坚硬的东西。曾经叱咤江湖二十载,谈笑间视人命如草芥的陌客终于还是被岁月磨光了棱角,他曾经的戾气、无所畏惧都变得柔和了。他就像一块坚硬无比的岩石,被时光这盆温水泡得软弱不堪。
受了李继勋的指使,到杭州缉拿小竹子回京,在他看来本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哪知偏偏生出许多的变故出来。尤其是小竹子那个呆子般的狱友,看上去木讷痴呆,其实却是个具有神通的人物。
冷铁心三次折在他的手里,每一次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这种奇怪的感觉像春天里刚刚长了芽的幼苗,一旦滋生力量便不可扼止,最后一次当他把剑刺入呆子的后背之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剑身传导进了冷铁心的身体,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不断地在他心里氤氲发酵,最终变成了敬畏。
那把剑名字叫作“寒来”,是他师傅在临终之时传给他的宝物。这把寒来剑是用上古时期的寒铁打造的,世间只有一把。冷铁心依仗此剑纵横江湖,杀人无数,为自己博得了巨大的名声。
但寒铁失去了,冷铁心也失去了依仗,自从失去了这个最后的依靠之后,陌客心中仅剩下的一丝坚强也跟随着它一同失去了。金小乙发现了他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冷铁心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金小乙觉察他竟然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不对,冷铁心在躲避所有人的目光,他变得软弱、无奈。
压倒冷铁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船队上空的那个飞人。人怎么会飞呢?但他亲眼见到了,而且那人有着一双巨大的翅膀,小竹子也飞了,小竹子是不翼而飞。当金小乙把这个事情告诉冷铁心后,冷铁心一句话都没说,一头栽倒在地,直到他被送进京城李继勋的宅里,他都没能再自己站起来。
李继勋对于冷铁心的巨大变化惊讶不已,什么样的打击才能让世界上最心如铁石的人产生巨大的恐惧呢!
他为陌客找来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夫,甚至动用关系请来了四名御医,他们给陌客把过脉后都说这位所谓的病人没有病,他很健康。在李继勋的再三请求下,他们都给冷铁心开了药,但冷铁心拒绝服用,他告诉李继勋“我没有病”。
严小乙跟佟小乙对于冷铁心的变故显得幸灾乐祸,还有一件事让他们两人也很高兴,因为连续的失误,金小乙把已经得到手的小竹子又丢掉了,他受到了截指的惩罚。
玉姑对于冷金两人则显得无动于衷,但她对李继勋是忠诚的,见到主人对于冷铁心有些着急,她提醒主人:“主人,你忘记了‘治伤不救死’这个人么,他还欠着你老大的人情呢!”
一言提醒梦中人!对呀,怎么把江湖上最厉害的神医给忘了呢,他不救死,可不正好能治这个看上去不会死的陌客吗!正像玉姑所说的那样,麻大夫欠着老大的一个人情呢。
严小乙把冷铁心带到麻大夫家里,告诉他说,如果能治好这个病人,以前所欠的就一笔勾销时,麻大夫知道这个病人一定很难治!
阿大偷偷地告诉过麻大夫,这个从京城来的病人一点儿病都没有,看上去他比咱们家里任何人都健康。麻大夫知道这个病人特别难治。
所以当他自己亲眼看到冷铁心时,一颗心沉了下去,冷铁心的病无药可治。如果他现在就拒绝这个病人,那么他将继续欠李继勋的人情,虽然迟早都要还。但如果他治不好这个病人,那么他欠的就不是人情,可能是自己的一条命了。
“勿药以治”,乃是医家大忌,这是最普通的大夫都会知道的常识。麻大夫没有办法了,他咬着牙告诉严小乙,病人他收下了,但是至少需要三年,病人才能痊愈。出乎他意料的是,严小乙几乎是带着笑容回去的。
自从冷铁心来了之后,麻大夫每日都要给他诊脉,早、午、晚各把一次,每次都是把完脉后一声不出,让他自去休息。不到半年,把个满头黑发的麻大夫累白了半头。
“老爷,这个人本来没病,你是要给他养出病来么?”阿大曾经这样问他。
这句话恰好切中了麻大夫的痛处。李继勋把一个没病的人送来要他诊治,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呢?他为此绞尽了脑汁,想尽一切办法来找出冷铁心身上的哪怕一丝毛病,可惜的是他连个风寒也不肯得上,麻大夫觉得已经渐渐探知了李继勋的用心,他是想要把麻大夫逼死。
麻大夫在诊室里给冷铁心把了半个时辰的脉,如果这件事情被别人知道了,哪怕是被家里的仆人知道了,自己的脸也是没处放的。他突然趴在案上哭了起来,却又敢放声哭,只好委屈地抽泣。
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个病人突然说话了:“大夫,你怎么了?”
麻大夫一下蹿起来足有一尺高,他把哭的事情放在了一边,目瞪口呆地望着病人,这还是他来到这里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怎么说话啦?”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本来就会说话,只不过不想说而已。”
麻大夫发现冷铁心的眼神清亮,眉头也都舒展开来,现在……他连看上去都没有病了。
“可是……可是……我觉得……可能是……”
“我一点病都没有,是不是,我本来就是装出来的!”
麻大夫认为自己最好马上就死了算了,他简直没有活路了。连病人自己都承认没病,李继勋岂不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么。
冷铁心站起身来,他给大夫倒了一盏茶水,又给自己也倒上了。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坐下来。
“大夫,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个没病的病人。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究竟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你难道不知道我每年要给李继勋一万两银子吗?”
冷铁心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那为什么?你欠他的?”
“我当然欠他的,可是……可是……”麻大夫把心一横,他的胆子大了许多,“可是哪个能够大把赚钱的人,能够不孝敬给李继勋呢!”
冷铁心点点头,他以前只知道京城里不管哪一行、哪一社的买卖,都要有李继勋的股份,每个人赚到的钱至少有一半是他李继勋的,这并不奇怪,没有李继勋的话,他们也许一分钱都赚不到。
但是他没有想到,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李继勋仍然可以白白地赚到钱。麻神医是江湖上最有名气的大夫,他的病人都是些江湖上的豪杰,哪个兜里没有钱呢,这些人最不在乎的就是钱财,他们只在乎义气。因此这位神医每年的进项一定是可观的。
“那是你跟李继勋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冷铁心说道。
“可是,他明明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治病啊,不要说我,就是再普通的大夫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最健康的人。他把你送到我这里来,还要我给一个没病的人治病,这难道不是又向我施压吗!”说完,麻大夫又哭起来。
冷铁心冷冷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这半年来他为给自己治病可谓费心了心力,他经常看见麻大夫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叨咕着什么。他很怜悯这个大夫,虽然他身上有许多的缺点。
“我现在告诉你了,我的病是装出来的。李继勋却不知道我根本没有病,这件事情你必须要保密!”
麻大夫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冷铁心。“为什么呢?”
“李继勋很厉害,比你我想象得更要厉害!但他不是大夫,我的病虽然是装出来的,但他没有察觉,加上当时有人给我作证,所以他相信我病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装病呢?”
“不为什么,我累了,想休息一下,不可以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李继勋呢?”
“我们……”冷铁心把手指了一下大夫,又弯回来指了一下自己,然后胳膊划了半个圈子,接着说道:“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的骡子,你见过骡子说自己累了的时候吗?如果你走得慢一些,你以为主人会怎么办,他会不会说:好啊,你累坏了,快去休息吧……”
大夫点了点头,半晌才说道:“主人不会这样说,他只会抡起鞭子!”
“所以,我只能给自己找个休息的理由,你认为我这个理由怎么样?”
“你比我想象得要聪明,我要是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大夫喃喃地说道。
从这天以后,家里的人都发现这个病人的状态在好转,最明显的体现就是他有精神了,甚至有时候会主动帮助仆人们做一些家务活计。阿大问大夫怎么办,大夫说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由他高兴最好,他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
有一次,当大夫给一个病人诊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病人竟然向大夫动粗,把大夫从诊室里扔了出来,摔得他鼻青脸肿。冷铁心进了诊室,提了那个五大三粗的病人出来,隔着一丈多高的院墙把病人扔了出去,这一下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气力。
从那天起,大夫吩咐这个病人以后就是他的保镖,名字叫阿二,原来叫阿二阿三的顺延下去,又说他终究还是个病人,不允许拘管他,只要他高兴就好。
于是,冷铁心就做了大夫的保镖。
汴河鲤王何天凤是个风骚的女人,她几乎一天也离不开男人。当三个哥哥把她送到这里之后,她先勾搭上了大夫,但大夫精力有限,满足不了她旺盛的需求后,她就在仆人里寻找,首先被她选中的自然是阿二。
但这个阿二横行江湖二三十年来,从来不近女色,这是他的原则。当他知道了何天凤的意图之后,厌恶之情大增,也劝大夫离这个女人远一些,但大夫不为所动。而何天凤因为没能如其所愿,也在大夫耳边吹了许多的风话,一气之下,冷铁心决定出去躲几天清静,等这个女人病好离开后再回来。
他在附近的村镇里游玩了两个月,以为何天凤早就走了,这才回到大夫家里来。哪知还没进客厅,远远地就听见小竹子说话的声音,李继勋要他把小竹子捉回来,他对此事本就不十分上心,其实李继勋对冷铁心也是不大放心,不然当时不至于十万火急地又派了金小乙南下。
冷铁心尽管没把李继勋的命令放在心上,但小竹子这个人却让他十分不爽快,因为他曾经三次栽在小竹子的手里,哪一次都被他侥幸逃掉,对于杀人不眨眼的陌客来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耍诡计,这个场子他必须找回来。
再有一件事是冷铁心最为挂心的,那就是小竹子很有可能知道他的那把“寒来”剑会在哪里,寒来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自从丢了寒来之后,冷铁心有时觉得自己的性命也丢了半条。
当他听小竹子当着众人的面揭开自己的真面目,并嘲笑自己是看家护院的武师时,冷铁心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小竹子,不管你今天如何油嘴滑舌,再也让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小竹子虽然知道自己这一年来武功进境神速,但他与冷铁心交手次数甚多,对他的功夫知之甚稔,原来两人功夫差距很大,估计现在仍远不是他的对手。
他心里盘算办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竟然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这么没有长幼尊卑,前年咱们交手之时打的赌你难道忘了么,要不要我提醒你!”
冷铁心想起自己上当的情景,怒意更生,喝道:“咱们出去动手,免得损坏了大夫家中物事。”
何天凤问道:“你们打的什么赌?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比较之下,她更喜欢小竹子,便想替小竹子说话。
小竹子道:“姐姐要听最好,也替咱们评一评理。”接着把那日两人打赌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姐姐你倒说说,他输了我一招,现在倒不认我这个师傅,这怎么办?”
小竹子言语便捷,说话条理清楚,他只向着自己说话,别人均不在场,以为真的凭本事胜了冷铁心,其中只有沐南天心里明白小竹子定然是用了什么诡计,萧庆海却是半信半疑。
冷铁心极不善言辞,也不屑与小竹争辩,听他不断给他自己抹眉画眼地加彩,也只不住冷笑。
何天凤笑道:“如果你真的便是那个什么陌客,这般说话不算数,那可真让我们一屋子人笑死啦!”
冷铁心越听越怒,心里杀意渐生,指着小竹子道:“既然当时胜过了我,如今更加不用说了,来来来,咱们再比试一场,这次输给了你一招半式,姓冷的当场给你跪地磕头拜师,你如果输给了我,我也不收徒弟,只一掌拍死了你,敢不敢打这个赌?”
说完也不等小竹子答话,身子倒跃而出,众人也不见他如何做势,只轻轻身后纵出,竟然足有三丈,就这份轻功便惊世骇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