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女人在距离小巷口不远处停了下来,她是突然停住脚步的,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跟踪她,常常会露出破绽来,夜黑得见不到一丝光亮,小巷深处的地上还有白日里一场秋雨的印迹。
远处传来一声狗吠,引得三四条狗也跟着叫了几声。驼背女人没有听到可疑的声音,她把手中提着的一个篮子倒换了一下,闪进了巷口。
没过多久,巷子里的一间屋子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来,那光透过窗纸,给阴冷的小巷带来一丝温暖。
驼背女人走到榻前,那个男人仍然在昏睡,他的脸上有高烧时留下的红晕,现下高烧退了,但他的呼吸仍然粗重而短促。驼背女人盯着他看了良久,从提来的篮子里取出一个瓷瓶和一把小盏,瓷瓶里是她请汴京有名的跌打大夫制作的伤药。
男人昏迷着,但他感觉有人在把自己扶起来喂药,他已经能够吞咽这些苦涩的药汤了,药汤温暖了他的口腔,快喝完时,他又被呛住了,咳嗽起来。
驼背女人在他的后背几处穴道上不住拍打,止住咳嗽。在将男人平放时她皱起了眉头,他又尿床了。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时,她坐下来,把他的换下来的衣物打成一个包裹。然后她吹熄了蜡烛,走了出去。在门边她又静听了半晌,认为周围一切平安时,她迈开轻巧的步子离开了小巷,小巷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鹿十三又在房顶等了好久才轻巧地纵下地来。他用很大的毅力才制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打开这把粗糙的锁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佟小乙不允许他这样做,因为女人很可能会在锁上做了什么手脚。
鹿十三看了看泥泞的小路,他把身子贴在墙上,像一只壁虎般游走在小巷的墙壁上,不出片刻功夫,他已经出了小巷,然后又纵身上了一家附近的房顶,贼不走空,他必须得找一家富户带点儿什么东西回去,否则将会有不幸降临在他的头上。
刚越过两道街,鹿十三便见到了一户重脊的院落,他绕着院墙潜行了一圈,见静谧无人,这才放心地翻过院墙,院内空旷,连一株矮树也没有,但他的目的是要随便拿个物事便走,哪知目光所到之处,竟连个草叶也找不到。
鹿十三本能觉得这一切不正常,略做迟疑,便想再寻一家,哪知呼的一声响,一张大网自天而降。鹿十三心道不好,他着地一滚,人已经扑出网外。
房顶一人“咦”了一声,鹿十三知道中了埋伏,这网是官人常用来捕捉窃贼的工具,他丝毫不敢耽搁,跨步向墙边飞奔,却听见呼呼风响,接连两张大网当头罩下,鹿十三知道再也无法逃脱,身子一蜷,将脸藏于怀内,这样做是担心网上挂有倒钩等暗器。
捉到鹿十三的乃是开封府右军巡院的差役。这几年京城之中频发大的盗窃案,诸如官宦之家珠宝首饰、抵当所的抵当文书,甚至交子务新印制的交子也被人窃取。窃贼的胆大妄为震动龙庭,着门下省立即行文开封府,缉拿盗贼,以示清明。
案子既然由开封府负责,自然是雷厉风行,开封府小尹会同御史台、大理寺进行商议,调集京畿周边能员干吏到府内听派。最终捉拿的对象确定为七人,这七人均是民间有名大盗巨贼,鹿十三的大名赫然列在第四位。
负责捉拿鹿十三的是府内右军巡院,判官史昆早就派人盯上了鹿十三的住处,这两个月来,鹿十三出入家中早就有人严密监视,只是这鹿十三似乎不再作案,出行也极有限,倒让史昆暗暗纳罕。
过了一个多月,鹿十三终于耐不住寂寞,连续出手做下两个案子。史昆却命令手下不得干预,他是要通过鹿十三的手段来摸清楚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在最有把握的时候下手捉拿,一举成功,否则打草惊蛇,以后再要捉拿只怕没有机会。
史昆两次亲见鹿十三的手段,苦心琢磨,最终确定要以大网出力。他命人编织了径圆近丈的大网,又令兵士练习捕捉之法,如何出网,如何收网,兵士早已练得纯熟。
这日眼见鹿十三出了家门,却又进了一家酒楼,直在里边呆了两个时辰方才出来。手下均说这家伙今日只怕是出来混吃的,不能再有什么动作,史昆却见鹿十三一点酒意也没有,而是显出一份鬼祟之态,断定他要作案。
哪知这家伙一路上不住东拐西弯,在城里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史昆的手下几次丢了踪迹,最后终于又发现他绕了回来。史昆大喜,见这家伙却闪躲进了一条小巷,不由感觉失望,只因这条小巷之内全是贫苦人家,不是窃贼行事的所在。
因小巷中无法躲避,史昆带了七八个人分散开来分别隐藏,自己却躲在附近一家富裕的院内。过了一个多时辰,手下来报,鹿十三已经出了小巷,正往这个方向而来。
史昆官阶不高,却是从小便在京城之内混熟了的,知道贼不走空的道理,他命人准备好大网,只埋伏在这家人的屋顶等待时机,心里却暗暗祷告不已。
也是鹿十三命中该有此一劫,偏偏落入这家院中寻个物事偷走,正好进了史昆设下的圈套,被捉了个正着。能够拿到鹿十三,三分靠的是细心,三分靠的本领,再有四分靠的是运气。
鹿十三贫苦出身,长大后又得师傅教导,是以他这些年行事有道,只偷那些被百姓怨恨的豪门大户,偷得的财物又转手周济那些困难的百姓,这才得以保全至今。他倚仗本领高明,又自有些清高,从不与官府之人来往,是以此次京城之内大兴捕盗之风,诸多贼人早就得到了消息,望风而逃,独有鹿十三尚蒙在鼓里,得遭此难。
捉到鹿十三,自然是大功一件,史昆高兴之余带了几个弟兄到城北有名的孙羊正店大快朵颐,平日里兄弟几个嘴若是馋得紧了,史昆也只是在街边苍蝇小馆里享受,今日小尹亲下了赞语,史昆心里也兴奋,破费了一番。
几个人吃得酒酣耳热之余,难免相互吹嘘一番,几名公事干吏不住劝史昆的酒,却忽然听到旁边一人“嗤”地笑了一声。
史昆回头去看,见一个穿着长衣的汉子背对着自己独自饮酒,桌上只摆了两盘菜肴,一壶烧酒。
一名公事借着酒意,站起身来走到那人身边,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为何在此发笑?”
那人连头也没抬,冷笑道:“我自笑我的,与你何干,怎么,吃酒的地方不允许发笑么?”
那公事耀武扬威惯了的,早忘却了能来此处吃饭的人身份自然不低,眉毛竖了起来,扯起那人袖子道:“咱们是吃公门的,便有这个权力问,你是干什么的?”
史昆道:“老五,干么这样不讲道理?你且回来,咱们再吃酒。”
那老五忽然扬起手来,将盏里的酒水都洒在那人菜里,道:“给你加些佐料,也好吃得痛快!”说完转身哈哈大笑,刚要回来,却被那人反手抓住了手腕,只一扭,把个老五扭得如杀猪般叫了出来。
同桌几人见同伴吃亏,如何不怒,齐声大骂,便想站起身来动手,那人却放脱了老五的手腕,转回身来道:“史判官别来无恙!”
史昆睁着一双醉眼,看了一会儿,连忙揉了下眼睛,笑道:“却原来是吕大哥!”回头喝住几个人,骂道:“没眼力的东西,这是提刑司的吕公事。”
吕佐在提刑司任个小小的公事,级别比史昆还要低两级,但他是提刑老爷眼中的红人,当年曾经只身逃脱军营,到开封府状告军官贪污,案子轰动了京城,众人听史昆说他就是吕佐,众人都是一惊。手脚麻利地给吕佐备了把凳子,又喊伙计重新安置了杯筷,史昆却又新添了几道菜肴上来。
其余几人见来的是位长官,又与史判官交好,怕扰了两人的兴致,都纷纷起来告辞,另觅他处再行玩乐。
两个人难免说些别来之话。又多喝了两壶酒,吕佐用手抹了一把泛起油光的脸,问道:“适才几个兄弟说捉到了一名大贼,却不知是府里典册上的哪一个,史兄这可不是又要发达了么?”
“嗐!”史昆拍了一下桌子,道:“却是个我最不愿意抓住的,叫作鹿十三的,吕兄可知道此人么?”
“可是市井间传说的那个什么侠盗鹿十三吗?听说此人得过高人传授,名声倒不是太坏。”
“便是他。是个值得佩服的,若不是上面下了严令,这次我本来……本来是想要放他一马的,但……吕兄知道,门下省一个月催要四五次,再不拿住一两个来搪塞,便是军事、诸曹也都要受到牵连。”
“这次合着哪家大院这般运气,没有着了此人的道儿?”
“这次倒奇怪,鹿十三并未作案,他只是到了一家巷子里摸摸情况,又跑到一家大院里来没等下手,便被我等擒住。”
“鹿十三作案只选豪门大户,这次如何对小巷人家感兴趣了?”
“这个……却无法判断。吕兄,你我只是奉命差遣,其余的事么,哈哈哈!”
“你们为何不在小巷中捕捉,反而等他到了宽阔之地再下手,这样做岂不是更容易让他逃脱?”
“这人特别警惕,我们跟踪他进了小巷,却不知道他究竟进了哪一户,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侥幸而已。”
“可曾还有什么可疑的事情发生?”
“那倒没有,哦……半途有一个驼背女人从小巷里出来过,却也没有什么异常。”
“驼背女人?昨晚天上无月,她可曾提着灯?”
“没有,想是小巷里生活的人,路熟得很。”
吕佐点点头,呷了口酒,眼睛眯了起来。史昆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吧,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不成么?”
“你别多心,我这几年跟罗大人办的案子太多了,养成了这么一个毛病。”
“咱们只管喝酒,早晚你也能见得到鹿十三本人,这鹿十三总要过了你们提刑的大堂,才好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