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上还明晃晃的绣着一个“叁”字。
对面,陆璿的瞳,猛地一滞,紧接着划过一抹骇人的阴戾之色,悄然而逝,他很快恢复如常,但那张俊美的脸,再也不复刚刚的疏懒,紧绷如扯开的弓弦。
那只悠闲把玩棋子的手,倏然用力,几乎要将棋子碾碎。
他低敛着眉眼,一言不发。
襄王犹然未察,剑眉一挑,将香囊捏在手心,前后端详了一番,看起来很是喜欢。
二师兄嫉妒死了,“如此精巧的香囊,小师妹怎么不给我?”
大师兄也酸得撇了撇嘴,朝香囊翘了翘下巴,“看,上面还有个叁,三师兄!是特地给老三做的!”
谢遥紧紧攥拳,明明……明明沈檀兮还是有心的,可是独独对他,这般敷衍。
襄王犹然未觉周围的冷意,喜滋滋道,“前些日子母妃收到小师妹送的一个,我还羡慕坏了,定是母妃和小师妹说了!”
他看向陆璿,刚要开口, 让陆璿代为转告他的谢意,却见陆璿晦暗沉抑的俊脸,襄王心尖猛地一跳,他这位太子弟弟在他的印象里,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如今这般……
襄王仔细回忆了一下,让陆璿变脸的原因,但没想到,他干脆装没看见,笑道,“还望三弟转告弟妹一声,弟妹和三弟的心意,为兄收到了。”
襄王握着新到手的香囊,拱手道谢,坦率爽朗的模样,如尖刺一般,刺伤了谁的眼。
陆璿执棋的双指忽的松开,棋子吧嗒滚落棋盘,男人抬眸,唇讥诮而起,看向襄王的眸,如同被打翻了的墨,冷翳的游丝剧烈翻滚。
在场人都被陆璿陡然凛冽的气势吓到,变了脸色。
陆璿似笑非笑,语调轻淡,“大哥不必感谢,这枚香囊本就不是送你的,而是粗心的丫鬟拿错了。”
襄王一怔,下意识拧眉。
绿豆这边瞪大了眼睛,刚要否认,就被元禄扒拉了一下,元禄朝她疯狂使眼色,让她闭嘴,绿豆不明所以,选择了先闭嘴,看看形势。
襄王回过神来,质疑,“拿错了?”
陆璿颔首。
年岁最长的大师兄夏之阙捋了把胡子,小心翼翼道,“殿下是如何知道拿错的,应该没有吧,您看,那香囊上还有‘叁’呢,明显就是送给三师弟的……”
夏之阙话音未落,就见陆璿看向他,冷锐道,“孤说拿错了,就是拿错了,至于上面的字,呵,”陆璿的模样看起来是在耐着性子解释,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大哥莫不是忘了,为弟是父皇的第几子……”
襄王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三弟,你的意思是,这个香囊原是弟妹送你的……”
意识到这一点,襄王有些尴尬,他像是拿了个烫手山芋,立马将香囊塞回盒子里,起身将盒子合上,递到陆璿面前,顺便怨道,“你这粗心的豆子真是要害死本王,这东西是能拿错的吗?若让你主子知道,饶不了你和本王!”
绿豆眨了眨眼,欲言又止,半晌咬唇,低下了头。
算了,背锅就背锅吧。
谁让人家是太子。
襄王这边看向陆璿,悻悻的笑,“怪不得……这个香囊做工如此精致,弟妹定是用心了,三弟好福气。”
襄王恍然明白刚刚陆璿冷脸的原因,找到了原因,就有解决的方法,襄王觉得自己这番话一说,陆璿定是没什么嫌隙了,谁知道陆璿听完,唇角的弧度更甚,带着刃的嘲。
襄王冷场了。
襄王深吸一口气,看向其余几人,几人自是没被陆璿的一番说辞糊弄住,怎么可能拿错了,都是同样的盒子,而且沈檀兮那般谨慎仔细的人,她的丫鬟随主。
八成是太子看上了这个香囊,或者是其他原因,反正肯定不是眼下这个。
但他们也不敢说。
原本觉得太子就是性子冷,但为人修谨有礼,没有那些皇室贵胄盛气压人的恶习,没想到也做出强取豪夺这等不要脸的行径来。
眼下气氛冷凝,显然这棋也下不下去了,师兄弟五个找了个借口,遁了。
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兄有眼力界儿,自己的礼物都没拿走,唯有谢遥,想了想,还是将盒子带走了。
湖心小亭只剩下陆璿和元禄,还有绿豆。
陆璿盯着那枚香囊,一动不动。
元禄的脸禁不住苦了苦,又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血红的晚霞在粼粼的湖面上铺开,绿豆的脸都被春风侵透了,陆璿轻声开口,“下去吧。”
绿豆看了眼元禄,知道这是在说她,于是忙不迭行礼告退。
绿豆也走了,元禄眼睁睁看着自家太子将那个香囊塞进怀里,然后轻描淡写地吩咐,“将其他的都扔湖里。”
“……是。”元禄遵命。
刚将那些盒子扔进湖里不久,主仆二人就要离开,就见绿豆急匆匆跑了回来,见到陆璿,匆忙行了个礼,气喘吁吁道,“殿,殿下……太子妃……太子妃说了,奴婢没拿错,那香囊就是给襄王的,请问殿下,香囊在哪,襄王还没走远,太子妃让奴婢拿了快送去,别让襄王殿下觉得娘娘失礼……”
绿豆说完,在心里佩服了一下自己,又是香囊,又是襄王的,她居然没嘴瓢!
元禄:……
元禄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他憋着气,连自家太子的后脑勺都不敢看了。
怪不得他家太子讨厌这几个豆子……
元禄在陆璿发难前开口斥道,“什么香囊不香囊的,太子妃娘娘记错了,你也糊涂,你……”
“奴婢没有糊涂,娘娘还说了呢……”绿豆垂着头,偷瞟陆璿,“本来是给太子殿下的,但是太子殿下死活不要,她上面又绣了字,不好送人,这么刚巧,襄王来了,真真是不能再合适了!”
“合适?”陆璿阴恻恻的重复这两个字。
绿豆脊背莫名窜上一股寒意,她咽了口唾沫,头低得不能再低,“回禀殿下,不是奴婢说的,是娘娘说的……”
陆璿冷嗤,一双眸黑得如同浓雾翻涌,他眯眸,“回去告诉你主子,香囊,她送不成了。”
绿豆疑惑。
“孤已经连同盒子一起丢进湖里了,你若想讨,便下去捞吧!”
说完,男人大步离开。
元禄跟在身后,不忘了回头,对绿豆咬牙切齿道,“下去捞吧你!”
天色将晚,仪驾起行,打道回府。
沈檀兮上马车的时候,陆璿已经坐在里面了。
见她上来,男人稍稍掀起眼皮,盯了她半晌,随后移开,看向窗外,一副冷淡的模样。
陆璿坐在中央,身旁很宽敞,还有左右两边的座位。
沈檀兮被勒令不许勾引太子殿下,自是乖觉,找了个贴着窗的位置坐下,安安静静的,双手搭在腿上,连眼睛都不随便张望。
余光里,男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眸底的讽刺越来越深,周身的冷意也愈发厚重。
马车启程,平稳起行。
突然颠簸了一下,沈檀兮身子一个不稳,整个人就要栽进陆璿的怀里,陆璿下意识伸出胳膊去接,结果没接到。
沈檀兮中途抱住了身前的小案,小手死死掐着桌案的边沿,稳住身形,手指都掐变形了,咚的一声,疑似她的腹部撞到了桌子,她拧眉闷哼一声。
马车平稳了,外面传来告罪声,“殿下娘娘恕罪,刚刚马儿不听话……”
剩下的话,马车里没人再听了。
沈檀兮逃避着侧边,男人冷鸷幽暗的目光,和他仍停留在半空,未收回,却紧攥成拳的大掌。
她双手捏着椅边,坐稳,然后眨了眨因疼痛而凝红的眼,黛眉微拧,那副故作坚强的小表情,倔强又惹人怜惜。
真是……听话。
听话到……他想把她撕碎了!
陆璿嘴角勾起邪冷的弧,缓缓将手收回,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钉在沈檀兮身上。
马车内,沉闷压抑。
半晌,他自嘲一笑。
不再去看那个没心肝的女人。
马车很快到了太子府,陆璿冷着脸,先沈檀兮一步下车,果然,不在人前,他便不需要去装宠爱她。
黑豆疾步过去,扶着沈檀兮下了马车。
“小姐小心。”
沈檀兮看着陆璿走入府内,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轻轻挑眉。
比她想的还能忍啊……
可是阿霄哥哥,能忍就意味着更受苦啊。
沈檀兮挑眉,坏坏一笑。
陆璿今夜没去沈檀兮的院子,刚回到自己的卧房,就吩咐元禄去备水沐浴。
清凉的水漫过他的头,洗去了他淤堵在心里的百般滋味。
浸在水里的男人,似是想到什么,忽而狠厉一笑。
侍候在一旁的元禄眉心几乎能夹死只苍蝇,他咽了咽唾沫,纠结着措辞,安慰,“殿下,您没必要和太子妃娘娘置气,她……”
元禄绞尽脑汁,想给沈檀兮说些好话,可是想了半天,没有。
就他知道的,沈氏不是在欺负他家殿下,就是在欺负他家殿下的路上。
譬如这个香囊,她就是故意的。
他都能看出来,他家殿下肯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恨啊!
元禄讪讪道,“殿下,娘娘爱开玩笑,究竟香囊没送出去不是,不是还在殿下手里不是?殿下不是常说,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吗?结果就是,娘娘送给殿下的香囊,现在就在殿下手里啊!”
水里的人,缓缓升了出来。
元禄心中一松,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他乘胜追击,一边给陆璿擦背揉肩,一边舌灿莲花,“奴才也不知道您和娘娘说了什么,但估计娘娘是上心了,娘娘是个好强的性子,被拒绝自然不好再送,但禁不住心里想送,借着由头就把这香囊拐弯抹角送到香囊主人那里了!”
陆璿摊开双臂,搭在浴桶上,合眸,闻言冷笑一声,身上的气势稍缓。
元禄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待继续说,就听陆璿轻道,“闭嘴。”
元禄心尖一紧,就看到陆璿的耳弧翕动,似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元禄屏气去听,果然,有人进来了,窸窸窣窣的,像是在翻找什么。
陆璿眸光一厉,主仆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元禄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处,从缝隙里偷看,一看不要紧,正和来人打了个照面。
来人瞪大了眼睛,似是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她朝他竖指封唇,示意让他闭嘴。
黑眸一眯,带着威胁。
元禄浑身一麻,下一秒,看到她手里攥着的东西,更是眼前一黑。
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死人了……呜呜……
元禄崩溃着,身后,陆璿已经披好了里衣,正朝这里走过来。
元禄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忐忑欲死,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
陆璿走过屏风,和鬼鬼祟祟弯着腰,正要开门离开的沈檀兮,对上了。
沈檀兮身子一僵,陆璿迟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移到她的手。
那双莹白如玉的小手,堪堪抓住香囊的身子,那精致的穗子,搭在了她的指上。
这副情状,不消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人的脸色陡然阴戾得吓人。
隐匿在里衣内,精健的胸肌上下起伏,看起来是气狠了。
沈檀兮见被当场抓了包,也不藏着掖着了,挺起身子,扬起下巴,娇叱道,“你说不要的,我还不给了呢,就不给你!”
“好!好!好!”男人怒极反笑,一双眸子沉的要滴出水来,他连声道,“沈檀兮,你很好!”
沈檀兮满脸倔强,还掺着一分委屈。
她跟他无声对峙半晌,最后拉开门,离开前,她顿了顿,黯然道,“陆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齐人之福固然好,你东宫太子的身份也合该美人如云,但是我沈檀兮不是你可以玩弄的女人,你既深爱裴姐姐,也决定了只爱她,那便不要再撩拨我,你说的,我们只是合作关系,你干嘛还藏着我的香囊?”
“我说不给了就是不给了,今后……到死,都不给了。”
一半是暖暖的烛光,一半是窗外凄寒的月色,反复交织,映着沈檀兮脸颊滑下的那滴晶莹的泪。
不给了?
到死都不给了?
似觉得荒唐,亦或是无畏,陆璿蓦地嗤笑出声,随即懒散地坐到椅子上,眸底划过一抹淬辣的狠色,他下颌轻抬,沉声道,“合作?”
“沈檀兮,现如今的你,有什么资格和孤合作?”
“凭太后,凭你的沈家,你信不信,只要孤一个不高兴,你和你的献国公府都要一起下地狱?”
他侧目,轻慢地扫过她的全身,“除了你的美貌和身子,你还有什么筹码?”
“你不想被孤玩弄?可如今,全天下的女人,孤想玩谁,就玩谁……”
陆璿蓦地收声,元禄的角度,正好看到他家太子猩红的眸子。
元禄心疼地低下头。
陆璿一时疲惫至极。
他都在说什么……
是他要她离他远一点,是他一次又一次丢了她的香囊,她不过是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在发什么疯呢?
他又在纠缠什么?
他只是……
很不高兴。
心,很乱。
陆璿合眸,死死压住心底翻涌成浪的酸胀难受,哑声说了句,“把香囊留下,离开。”
门口的女人顿了顿,蹑手蹑脚地朝他走过来,将手里的香囊放到了他的手边。
陆璿察觉到动静,启眸,朝沈檀兮看去。
出乎他的意料,她没哭。
她看着他,神色平静,像是终于被他,从里到外,磨光了棱角。
乖的,不像她了。
陆璿怔忡着,眼前一花,脸颊落下轻轻一吻。
像被小猫舔了似的。
陆璿心跳一滞,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下一秒,就见沈檀兮怯生生地看着他,就像小猫在讨好主人。
陆璿忍不住想,真是会装乖卖巧。
直到抱着沈檀兮,躺在床上,将她牢牢裹在身体里,陆璿的大脑才清明了几分。
但即便清明着,仍忍不住沉沦。
怀里温香软玉,男人血气翻涌,顾忌着沈檀兮的身子,医女嘱咐,短时间内,不能再行房了,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她睡了,睡容恬静安详,但时不时,蹙眉呜咽,委屈巴巴。
他知道,他伤到她了,她的脾气,定是不甘的。
陆璿就这般看着她,脑海里,倏地闪过一段回忆。
那时,暑热难消,她躺在阴凉下午憩,让他在一旁给她扇风。
她也是睡着睡着,哼哼唧唧,要哭不哭的,像是抱怨。
他一边扇风,一边腹诽,真是个娇气的不能再娇气的丫头,竟被热哭了。
半晌,她翻了个身,小脸正对着他,那双粉润如花瓣一样的唇,咂了咂。
……
隐约的,眼前,和记忆中的这一幕重合了。
他,低下头,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