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境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人在医院。
“感觉怎么样?”
她愣了愣,听出是姜倩楠的声音。
她转动眼珠,找到对方。
短发女人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双手握着她的右手。
“有哪里不舒服吗?头疼吗?还是……”
陈境缓缓摇头,看着对方,轻声问:“姜老师,我是不是被强……”
“没有!”
姜倩楠急忙打断,向她俯身,攥住她的手:“没有发生,没有,你别怕……”
“姜老师,你可以跟我说实话……”
“真的没有!他没有……没有碰你,”这句话说出口很是艰难,但姜倩楠还是说,“他没有成事,你放心。”
听完,陈境没出声也没动,脸上平平静静,既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险些经历性侵的后怕。
她只是静静躺着,望着天花板——
上面有阳光打在光秃树枝上后,投射出来的影子。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为什么没有做?”
姜倩楠愣了愣,给她讲了她被人在饮料里下药前后,发生的一些事。
前一天下午,她在家附近遇到周茂隽,虽然向对方表达了不需要帮助,但对方因为放心不下,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她。
默默护送她回家后,对方本打算离开,但刚要走,就看到她出来打车,于是也拦了辆车跟着她,到了路云杰举办生日会的别墅。
她进屋后,周茂隽一直在门口等着,可一直没见她出来。他感到担忧,想发消息询问,结果这时,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几个男生,站在院子里吸烟。
他听到了这几人的对话——
“那小姑娘确实漂亮,才十五岁,那身材,啧啧,难怪路少迷她。”
“路少想要她好久了,一直不识抬举,不过今天总算得偿所愿……”
“这么干……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有什么问题?”
“她不会报警吧……”
“她报警我们就出来作证啊,说她是路少女朋友,心甘情愿的……”
“而且路少家里什么背景,她报警也翻不出水花。”
“生米煮成熟饭,她不是好学生吗?会好意思到处张扬吗?”
……
这番话,让藏在院外一棵树后的周茂隽冷汗涔涔。
他掏出手机,先报了警,又给姜倩楠打了电话……
陈境听完,面色依旧平静:“所以,是周茂隽报警,然后警察救了我?”
姜倩楠嗯了一声,思考几秒,决定不隐瞒:“当时,路云杰已经把你带去了一个房间,他……脱了你两件衣服,还没来得及干别的。”
陈境缓缓点头:“后来呢?”
“后来……”
后来,姜倩楠赶到,仍处在昏迷中的陈境被送往医院。
警察对路云杰进行了问话,他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干,敢去医院做检查。然后,又如那几个男生所言,他一口咬定陈境是自己女朋友,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因为两人均为未成年,且证据不足,无法对男方的行为进行犯罪事实的认定,而路家这边又位高权重,所以路云杰连局子都没进,直接回家了。
看着陈境安静的侧脸,姜倩楠止不住地心痛:“孩子,你放心,妈妈不会放过他,我会想办法的……”
“没关系,姜老师,不用费劲了,”床上的女孩转过脸来,“警察都拿他没办法,你又能把他怎么样?何况你也说过,他背景复杂,我们赤手空拳,要如何对付这样的人呢?”
“可是……”
“而且说到底,我自己也有责任,我做了故事里的东坡先生,”她淡淡道,“对一匹狼生出了善意。”
回到家,回到校园,陈境一如往常,而路云杰也没有再出现。
一个月后的一天,她收到一条消息——
【对不起】
她毫不犹豫,直接删除,连带这个号码一起。
姜倩楠再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回家,于是她每天放学都去对方办公室写作业,然后一起回去。
对于路云杰,陈境将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关进了灵魂深处漆黑的角落。她在心里放了一把火,将生日会那天发生的所有事,与那些伤害过她的童年记忆一起,烧成了灰烬。
但2015年春天,“生日会事件”过去半年之后,路云杰再度出现。
他像无事发生一般,还像之前那样,每周五放学时间,在一中门口等她。
“这个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为此,姜倩楠找路云杰谈过好几次。
他态度良好,每次都一言不发听完,然后扔出来一句:“我爱她,想看看她。”
姜倩楠气得脸色发白,说要去找他父母谈,但陈境说:“算了,他爱来就来,我当他是空气。”
她不想跟他有更多牵扯,更不想再提生日会那天的任何事。
她对他放任自流,视而不见,他也不在意,只是用各种不同的号码,一遍遍给她发【对不起】。
当时,陈境已经认识了朱乔,对方忧心忡忡地问:“你就这样放任他纠缠你?”
“想让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只有两个办法,”陈境淡定道,“第一,找到证据,让警察把他抓走,你觉得可能吗?”
“……应该很难。”
“第二,我离开这里,让他再也找不到我。”
“……”
“除了这两条,我暂时没有其他办法阻止他来找我。”
“……唉。”
“哦,还有,”她笑了笑,视线落回手上的书本,“等我考上大学,离开S市,或许就见不到他了。”
还有两年,她想,坚持一下,就能摆脱这里的一切了。
但人生中有太多事与愿违,路云杰的固执,超出了她的想象。
他的纠缠从S市延续到b市,从2013年延续到2020年。以至于事情发展到后面,陈境已经逐渐麻木,连他的消失都不能引起她的关注。
但在路云杰消失的那三年多时间里,陈境再一次以为事情了结,并再一次把与之相关的记忆烧成灰烬,然后——
死灰再一次复燃。
而这一次,面对对方提出的无耻要求,她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放任自流,任由蝴蝶振翅,掀起风暴。
她有了此生最在乎的人,必须主动出击,而不是坐以待毙。
为此,第二天一早,她主动联系了路云杰,告诉他,她需要时间考虑。
“哦,你要考虑多久?”对方在电话里问。
“十天。”
“不行,等不了。”
“十天。”
“五天。”
“十天,”陈境说,“路云杰,你别逼我。”
对面沉默两秒,笑了一声:“行,晚几天而已,好说。”
挂断电话,她联系了朱乔,两人约在一家餐厅见面。
“什么?!”
听说路云杰回来了,朱乔差点儿把桌子掀了。
“他找你都说什么了?!”
“嗯……”陈境想了想,“他提了个条件……”
听她说完,朱乔直接拍了桌子:“畜生!无耻!!王八蛋!!!”
话虽没错,但……
这一嗓子,把周围用餐的客人都吓得一哆嗦。
“对不起,对不起,”陈境向旁边桌的人道完歉,赶紧按住她,“学姐,你别激动……”
“我怎么可能不激动?!”朱乔气得浑身发抖,“他从十几岁想的就是这件事,现在竟然有脸说出来?!”
“他来找我,应该就是因为我有了男朋友,”陈境平静道,“你第一次跟我说有人在S市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也就是说,他回来的时间比那更早,”她细致分析着,“回来半年了,如果想找我,了解我的情况,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他没有。直到前些天,我回S市给姜老师扫墓,回来之后,他就找上了我。”
她停下来,看着朱乔的眼睛。
“如果不是他在S市看见了我男朋友,那就是谁告诉他我有了男朋友,激起了他的一些……类似胜负欲,或者征服欲之类的东西,不然他不会突然找上我,还提出那种条件。”
朱乔眉头紧皱:“你在S市见过谁吗?跟林嘉享一起。”
陈境嗯了一声:“见过周茂隽和……丁思桃。”
“丁思桃?!哈!!!”
朱乔再次激动拍桌:“那个死绿茶!如果不是她,你根本不会被路云杰那个王八蛋缠上!”
“学姐,你别激动……”
“而且高一那次,也是她把你骗去路云杰那儿!两次!!全是因为她!!!”
“学姐,”陈境再次探身按住朱乔的肩膀,“你这样,咱俩就要被餐厅服务员赶出去了。”
朱乔深呼吸,叉着腰平心静气,半晌后,才说:“这个丁思桃,从来就不是个好东西,”她尽力压低声音,“她一直想混进路云杰他们那个圈子,当年那场‘洗手间霸凌事件’就是她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打就是活该……”
“学姐,不管怎么样,对人使用暴力都是不对的,”陈境安慰道,“我不后悔帮她……”
“但你看看,人家记你的好了吗?”朱乔气不过,“路云杰生日,她直接就把你卖了!”
“是,所以后来,与她相关的任何事,不论什么,我都不再管。”
“我看这次路云杰又找上你,八成也是她干的!她一直嫉妒你,小时候嫉妒路云杰喜欢你,长大了嫉妒周茂隽喜欢你!”
“学姐,你声音又大了……”
朱乔趴到桌上:“我听说了,她跟周茂隽是家里介绍的,周茂隽也是倒霉,遇上这么个死绿茶。”
陈境安静几秒,说:“在知道林嘉享是我男朋友之前,她还在超市跟他搭讪……”
“哈!!!”朱乔第三次拍桌,“你看吧?!这种女人,早晚得遭报应!”
陈境:“……”
看着对方义愤填膺的样子,她噗嗤一声笑了。
“学姐,跟你聊天真的很解压,”她说,“谢谢你,成功缓解了我的焦虑。”
朱乔却笑不出来,问她有什么打算。
她想了想:“学姐,路云杰肇事逃逸的事,你确定是事实吗?”
“应该没问题,”这次,朱乔自觉压低声音,“他不是一直喜好飙车吗?在S市,他们那个飙车圈子的人,我同学也认识几个,他那个事儿……私底下传得挺广的,”她顿了顿,“可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那么多人知道,他不怕吗?”
“怕?怕他就不会回来!”朱乔面色沉郁,“如果不是觉得风头过了,各方都打点好了,证据都处理掉了,你觉得他老爸会让他回来吗?”
陈境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当年的受害者……伤得重吗?”
“重吗……”朱乔看住她,“致一人死亡!是一辆载人摩托车,司机重伤,后座乘客当场毙命!”
“这么严重的事故,受害者家属那边没有行动吗?”
“当然有,但他们面对的是路家,”说到这个,她声音放缓,“路家在S市即使算不上只手遮天,起码也算很有话语权,黑白两道都不缺人,家属那边再怎么闹,也是孙猴子逃不出五指山,没有一点儿办法。”
陈境垂眸,望着桌上的杯子,手指放上去,圈住杯壁,轻轻转动。
“陈境,如果你想从路云杰的旧案上下手,说真的,很难,”朱乔如实说,“且不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年多,就单说你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要如何着手调查?而且路家那边,但凡不是已经安排妥当,又怎么会冒险让路云杰回来?”
沉默良久,陈境抬眼。
“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吗?”她说,“我不能接受他的条件,更不能放任他扰乱林嘉享的事业和生活,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翻旧案不现实,”朱乔满眼忧虑,“如果你的目的是摆脱他,我跟你一起,再想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
陈境看着杯子里的茶水——
有茶叶末沉在杯底,就像清潭中的污垢。
“学姐,你还记得我当年跟你说的,那两条摆脱他的办法吗?现在……好像又一次面临同样的困境了。”
看着那黑乎乎的茶叶末,她放开杯子,推远了些。
“如果他不能被绳之以法的话,”她叹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那好像……就只有我主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