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去手术室了,她所有陪护也都去了,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时间也仿佛停滞了,空气里突然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如同生死一样难说的味道——一个26岁的年轻母亲,去手术台上接受未知的生死判决。如果是良性,万事大吉,如果是恶性……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8床又饿了,又开始她狼吞虎咽的大吃大嚼,方便袋哗哗做响,咀嚼声、吞咽声……冰云悄悄看一眼她瘦得已经变形的脸,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她觉得医院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奇怪地交织着爱恨生死,纠集着悲欢离合。而她自己会住在这里,也让她觉得很奇怪。她望着棚顶,强迫自己用意识塞上耳朵不去听8床的大吃大嚼。只是五天,她怎么觉得这么漫长?长得已经记不得日子。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和病床有关的经历,是父亲去世。那时候她不到三岁,那是她对于病床的第一份记忆。那个记忆异常模糊,她只记得一个昏暗的房间与天色,墙壁很脏,床上躺着一个人,她感觉不到那是父亲,更感觉不到死亡。她和姐姐站在床边,昏暗的天色与空间让她感到恐惧,那时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是父亲见她们的最后一面。她只记得那昏暗的天色,母亲在哪儿?她怎么离开的?她什么也不记得了。那时她还不懂生死,甚至连清晰一点的爱和恨都还不懂得。
她瞪眼睛望着这个房间,这个房间曾经记载了、还将继续记载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4床和8床今天走了,6床明天也要走了,她们从大千世界聚到这里,又将散于大千世界……
6床,39岁,机关工作,乳腺癌晚期,两侧乳房全部切除,肋骨与皮肤之间的肌肉全部刮除。她的脸色非常差,冰云听别的病号讲:医生已告知家属:她大概只能活三个月。可是她的乐观却着实让人钦敬,跟谁都开开玩笑。她的丈夫陪护她,幽默风趣,在铁路工作,常常逗趣张四,说等她回家的时候可以给她免票。后来他的肺炎病发作,住到了内科区,但仍旧每天来普外报到,用他的话说:“那里太没意思,还是这里好”。
这对病号夫妻每天双进双出的吃饭和散步,冰云一直在探求他们乐观的源泉,他们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现在寄放在奶奶家里,她很难想象他们会是她乐观的源泉,孩子应该是他们的忧伤和牵挂——女主人走了,这个家会塌下半边天,那两个孩子……那个父亲……,终于有一天,她偶然地从远处看见了那片天空,遥望着那片天空,她第一次明白了死的含义:它不是一种结束,而是一种无法结束。她第一次切切确确地去想生命负极的那个世界。
那天,大家都在午睡,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愈发地觉得病房里的空气不好,便悄悄起来想出去坐一会。走廊上没什么人,只偶尔从哪一扇门里传出一两句低低的说话声。她顺着走廊慢慢地走,冰冷的水磨石地面回响着她的脚步声,“擦——擦——”为什么医院的走道总是带着回声呢?就好像死去的生命在回响。她受够了溢满空气的药水味,更不喜欢这样的回声。中午阳光正盛,她决定到院子里坐坐。出了住院处大楼,院中绿树红花,春天的气息鼓荡在每一寸空气里,果然还是外面的空间更舒服。她刚要向通往凉亭的石子小路走——那是6床吗?坐在一棵半高的铁树后面。她出来时看到她的床是空的,以为她到丈夫那里去了,原来她在这儿。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望着远处,她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们的角度让她只能看见她的侧脸,而且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她抬手,她在擦眼泪!她在哭,但哭得极为文静,动都不动,始终是那一个姿势——望着远处。
望着远处——,难道——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的心一紧,脚再迈不过去,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
死亡,凡人如你我,有谁能够看开生死之界?在那个茫茫的未知世界里,有没有风?有没有云?有没有芳草与蝴蝶?那留在这个世界的两个孩子,那个父亲,他们要如何继续自己的故事?
她转过身,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她就要死了,不管有多少不舍她都得舍了。慢慢爬楼,她停在二楼的窗子旁,窗外绿树浓荫,小草长出一片茁壮的生机,而6床,三个月后再也看不到了。忽然,远远的一个身影映进她的视线,让她的心一下子由酸涩跌进苦涩——6床的丈夫,他正坐在小路边的水泥地上抽烟,身边的地上围着一堆烟头,愁云压在他平坦的前额上,笼罩出一份萧索与无奈。她扶着窗台,隔着遥远的距离,难道他忘了自己还患着肺炎?不,他是怎么患了肺炎?
她收回视线,生命,生命!生?死?在死面前,生又显得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它要人付出多少浇灌与爱惜?死亡是永恒的,所以它不美;生命是短暂的,所以它才美丽,它才夺目。它的美丽,它的夺目,好像就是建立在短暂上的,这又是多么残酷!6床还那么年轻,她有自己的工作、有双亲、有孩子、有……她有太多的东西,太多无法放下的东西。然而不久之后,她却必须要放下了。
她慢慢地往楼上走,她有些不想、或者说不愿回到病房中去,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她还想不通6床这样的生死,也或者,那里关了一屋子的生离死别,她不愿面对。她站在走廊的尽头,隔着窗子看着外面盎然春色,一阵笑声忽然传进她的耳朵,6床?她推开门,不错,她已经在什么时候回来了,还有她的丈夫。大家都已经醒了,3床、5床、6床和丈夫在打扑克,他们笑笑闹闹,她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她一定会以为她在做梦,她震撼地望着他们,原来生命的强颜欢笑,也可以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