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看着伟健:穿戴很好,不像是专门赖账混吃喝的,看来是成心找别扭来了。可是,这是找谁的别扭呢,服务员?像。昨天点一桌子菜几乎没吃,今天点一桌子菜打算不给钱,倒是在拐着弯子、变着法的调戏服务员。
“这话让您说的,做好的菜怎么端下去,免费送您!”他笑道,看接下去会怎么发展:“如果您赏脸,我中午也还没吃饭,要不我们俩喝一杯?”
“张哥,对不起,”冰云摘下围裙:“我向您辞职,这位先生的饭钱用我这八天的工钱补,剩下缺多少我补多少。”
“行了。”老板挥了挥手,好像被搅了精彩戏码似的:“你先到后面去吧。”
“你真的就点了个白菜豆腐吗?”冰云看着伟健:“你到底点多少菜?”
“算啦,都是我点的。”伟健耸耸肩,感到不好意思。
“那要照单付钱。把昨天的啤酒钱也付了。”
伟健看冰云去吧台交工作服,看一眼老板:“打扰您很对不起,但请您把工资结给她。这饭钱我会付,酒改天我请您喝。”拉拉嘴角:“但如果她还在这上班,我就天天饭点上您这吃饭了。”
伟健回到家,发现冰云并没有回家,便耐心地在客厅里等起来,一直从三点多等到八点多,他等的人才施施然从门外面进来了。
“回来啦,”他迎过去,“饿了吧?”
“有点。”她答道,好像没事似的。
小保姆从厨房里面迎出来:“阿姨回来啦!”殷勤地帮忙拿了拖鞋:“今天的菜都是周叔做的,可香呢!”
他一听,笑了:小木头还挺机灵,估计是看出他们闹别扭了。帮她脱了大衣:“吃饭吧?”
“好。”被帮忙的人笑笑的,满脸的和颜悦色,看一眼小保姆:“辛苦你帮忙了,桂月。”完全是一副模范夫妻、优良家主的样子。
可是,假装的和悦欺骗不了食欲,丰盛的晚餐她只勉强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我吃完了,阿健,你慢慢吃。桂月,我去看书,一会你帮忙泡杯茶给我,好吗。”
“阿云,”他叫住她:“你陪我吃完好不好?”看一眼小保姆:“桂月,我和你阿姨有话说,你弄点菜,去房间吃好吗?”
小保姆立刻退走了。
他看着桌上的饭菜,低声叹气:“——”
“我知道,阿健。”那个人看他一眼:“我去小餐馆工作,你不高兴,因为很丢你面子。可是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更体面的工作,是我没考虑周全,我很抱歉。剩下的二十一天我会走开远一点,不会在附近,也不会再在餐饮的圈子里,你看这样行吗?”
走远一点?行吗?他生气了:怎么他不想让她工作到了她那里就变成了怕丢他的面子了?剩下二十一天,过了二十一天她还想干嘛!“我在你面前根本也没什么面子。我算什么?你根本不用费心照顾我的面子。”他吊着嘴嘲弄完了,才记起这根本不是自己的本意,更加生气,一伸手抓起那个让他自嘲的对象:“你到底想干嘛?二十一天之后你还想怎么样?”
“你还用我陪你吃完吗?”
伟健一愣,已忘了刚才叫住她要说什么了,“用不着!”他摔开手,看那人站起来,忽然意识到不对,一伸脚蹬在椅子上,拦住了她的去路,那人平平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火气立刻就像开了口的气球一样,“倏”的一下瘪下去,只剩下一个急切做成的球皮,又已被那火气鼓胀得变了形,变得无可奈何了。
他放下脚,嘴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低头伸手拉住她的手,那个人坐了下来。他偷偷叹了口气,觉得还是妖精心好,低着头平了平情绪,心里想着向她道歉,可是嘴上却不知道怎么说。怎么说呢,说:那天我喝醉了,对不起。说:都是我不好,我喝多了,不是故意的。说:我喝了酒胡说八道,都不记得了,你不要和我一样的。他怎么都觉得这是虚伪、推脱和狡辩,而且是很不上流的狡辩。
他不知道怎么为那种事道歉,夫妻之间,要为那件事道歉,他说不出口。他心里好恨,却包括这恨也说不出口。他多希望她不要他道歉就原谅他啊!因为他心里后悔得说不出来!他拉着她的手,等她的原谅。
“你恨我,我知道。”他听见,“那天就知道了。”
他心里一抖,手落了下去,下意识急去看说话人的眼睛,想从里面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不是气他。
她只是在说一件事,说她知道的一件事:他的恨。他的心急速地往一起缩,他的确恨她,可是——,他突然感到很冷,看着她,嘴巴张了几次也说不出话来。“阿云——”
她不看他,却摇了摇头,好像知道他的说不出口,就不用他说。他被摇得心痛,益发的不知道说什么。
“桂月,出来刷碗了。”他听见。
冰云进了书房,门没关上,泪已顺着脸淌下来,他在和她道歉,她知道。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无法面对他,她面对他就没法面对自己。
她倚着门滑坐到地上,三年了,他们做了三年多夫妻,而她在他心中竟是那么不堪。
她可以卑微地去爱他,可是他恨的,却也正是她的卑贱。
她咬着胳膊不让自己痛哭出声,心里却是撕裂般的痛——她根本不配做妻子,她让自己的丈夫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蜷着身子跪在地上,她恨!可她恨得咬牙切齿却不知道恨谁。她的胳膊在她的牙齿底下痛,可她却分明觉得那痛不是她的,她更多的感觉到的是牙齿的快感。好像牙齿是和心相连的,而胳膊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