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风裹挟着潮湿的霉味钻进窗棂,仕林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案头桐油灯将他的身影抻得细长,在斑驳的砖墙上摇晃。十三个时辰不眠不休,他终于从发黄的鱼鳞册里拼凑出历年河工款去向的轨迹。指尖抚过积着盐渍的旧账本,他长叹了一声,他这才明白前任张知县之所以卸任,恐怕也是对着历阳有心无力。
眼下于仕林而言,以周县丞为首的历阳官吏,他无暇顾及,迫在眉睫的是汛期将至,若是河堤再不修筑,怕是又有无数百姓要流离失所。
仕林缓缓合上账本,孤独的身影望着皎洁的月光,在杭州城观政的那些日子,与现在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翌日清晨,仕林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县衙,昨夜又是一夜未合眼,仕林写好了奏表,急匆匆踏入二堂内,惊起屋檐上的一行灰雀。
“李主簿,修筑滁水河堤,是当务之急,我已核验过,五千贯足矣,速速将奏表上书朝廷。”说着,仕林把写好的奏表递给了主簿。
李主簿正捏着个肉馅馒头,被仕林猛得一惊,肉馅馒头应声落地。他无奈双手恭敬接过奏章,草草浏览了一番,却面露难色。
“即刻发出,不得耽误!”仕林坐到中央,忙不迭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李主簿却不慌不忙放下奏章,作揖道:“大人,此事恐怕不妥。”
仕林一口茶险些喷出,熬了一夜的他,闻言顿时火冒三丈,但忽而想起许仙临走前的嘱托,叫他遇事则缓,他深吸一口气道:“李主簿有何高见?”
李主簿缓步上前,将奏章放在大堂桌案上,身后掏出算盘,不停的拨弄着:“糯米灰浆每丈合钱七文,毛竹脚手架每工折米二升,便是算上今岁木料涨价三成,五千贯也勉强够在汛前重筑五十里堤坝。”
仕林看着李主簿娴熟的拨弄着算盘,自己耗费一夜才算得的款项,竟被他三两下间就算出,心中也不禁暗暗称奇:“李主簿算得一手好账,正如你所言,五千贯正正好好。”
“可近来赈灾,衙门里欠了不少购粮款,再加之这修堤钱要过三司六道,光是工部勘验就要‘部费’二百贯,发运司的纲船每百里收五十文‘脚力钱’,卑职建议,上报之数至少……”李主簿伸出一根手指在仕林面前晃了晃。
“荒唐!仕林霍然起身,官袍下摆带翻了案头砚台。浓墨泼在'五千贯'的朱批上,蜿蜒如赤练蛇,“购粮亏空!岂可向朝廷伸手!三司六道有朝廷的法度,岂敢胡来!”
仕林一时怒不可遏,抓起案头泛黄的工部则例,厉声斥责道:“前朝陈尧佐治黄河时,可曾要过这些莫须有的花费?本官查遍典章,哪条写着河道银要抽成‘平余’?”
李主簿佝偻的脊背又弯下三分:“大人有所不知,那些都是…...都是不成文的规矩。”
“好个不成文!”仕林霍然起身,禁步玉环撞在檀木案角叮当作响:“本官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下,五千贯究竟够不够筑起五十里铜堤铁坝!”
仕林盛怒之下,李主簿也只好作罢,他长叹了一声道:“卑职遵命。”
李主簿越想越来气,自己好言相劝,换来的却是碰了一鼻子灰,气冲冲来到周县丞的私人宅邸。一进门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提起酒盏便饮。
“何事把我们李主簿气成这样?”周县丞猛得一惊,看着李主簿的模样不禁问道。
“还能有谁!新来的知县老爷,我可是按着规矩提醒,倒被他指着鼻子骂贪墨。索性由着他写奏折,等户部剥层皮下来......”李主簿将方才所发生之事和盘托出,惹来众人一阵嘲笑。
“哈哈哈~那酸丁当真把火耗银说成’莫须有‘?”周县丞腕间金镶玉镯碰着汝窑酒盏,溅起的梨花酿打湿了苏绣桌围。
“笑什么笑!我是不伺候了,日后有事,别喊我去,要去,请你周大人去!”李主簿满脸怒气,把装着梨花酿的酒盏重重一掷。
“李主簿消消气。”周县丞转动着翡翠扳指,给李主簿又斟上一杯梨花酿,“李主簿今日做得妙,咱们便让这位状元公的折子原样递上去。等户部的阎王们扒完皮…...咱们再教他什么叫'三节两寿'的规矩!”
李主簿接过酒盏,长叹一声:“好,我便再忍他一时。”说着,李主簿悄悄凑近周县丞,“大人先前说的事,可当真?”
周县丞浅浅一笑,饮下一盏酒:“那是自然,若迁延些时日,这县丞之位,定是李主簿囊中之物。”
“那卑职先谢过周……知县啦~哈哈哈~”李主簿恭敬的给周县丞敬了一盏酒,满面堆笑道。
仕林对此浑然不知,虽说他的文笔冠绝天下,一纸奏折更是写的字字泣血,仕林也对自己的奏折颇为满意。这是他首次上表,虽说他不是爱卖弄之人,但为了筹措河堤款,他也只能一显才能,但事情真的能如他所愿吗?
虽说此刻尚无音讯,但也算暂告一段落,仕林长舒一口气,独自漫步江边,自历阳赴任以来的诸多琐碎繁杂之事,也被他暂时抛诸脑后,偷得浮生半日闲。
暮雨织就的烟帘中,乌篷船贴着青灰色的江面滑行。船头破开细碎的水花,十三道黑影在舱内静默如石,唯有船尾老艄公的竹篙,不时搅碎一江倒映的云影。
“公主,历阳到了。”为首黑衣人单膝点地,甲片碰撞声惊起舱外几只白鹭。他斗笠边沿垂下的黑纱随风轻摆,露出半张布满刀疤的脸。
一行人借着钱塘潮信,经运河至镇江,再入长江,自西向东,经过一月跋涉,终于将玲儿送到了历阳县。
玲儿素手掀起半旧的蓝布帘,江风裹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城郭在雨幕中若隐若现,青砖城墙爬满薜荔,恍若梦中见过的模样:“历阳……”
“末将只能送公主至此,请公主见谅。”为首的黑衣人单膝下跪,双手抱拳。
玲儿侧过身,纤纤玉手搭在桅杆上:“请起吧,我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这世上再没有安阳公主,也没有赵玲儿了。”玲儿望着一江春水,长叹一声,她心中有着万般牵挂,有她的母妃、皇兄,还有那个她既爱又恨的父皇。
“公主,许知县已到任一月有余,需要末将通传吗?”黑衣人起身,站在玲儿身后道。
“不必了,以后我就是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何须通传,若是有缘,自能相见。”她再度眺望远处,似乎远处码头上有着仕林的身影。
“公主……殿下特地给公主准备了临安府的路引。”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张被信封封存的路引交到玲儿手中。
玲儿指尖微颤,桑皮纸簌簌作响。展开的刹那,新墨香气混着江水的腥咸钻入鼻腔,上面赫然写着:肖玲,年十五,女,籍贯临安府钱塘县。
玲儿双手微微颤抖,手中紧紧握着临别前太子所赠的龙纹玉佩,泪水不禁夺眶而出:“皇兄想得真周到,玲儿走了,化“赵”为“肖”,也是应景。”
“公主,末将等人告辞了,望公主好自珍重。”一众黑衣人齐刷刷跪在玲儿身后。
“许仕林.…..”她望向码头石阶上斑驳的青苔,恍惚看见月白官袍一角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