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岭南群英纷纷调转枪口,改为支持自己,陈成发出了快慰的大笑!
想不到啊想不到!
路大诗师也有今天!
当初我登门拜访,你家下人说没有诗士七段不接受,有了诗士七段也只能集体求访。
现在呢?
众口一词,你输给我了!
你还拽嘛?
那天我俩比试,你看情形不对,拍拍屁股走人!
今天现场这么多见证者,你还好意思装什么事没发生,快乐地逃之夭夭吗?
既然输了的话,那我可就要提升一段,来到大诗师三段!
你则降低一段,变成大诗师二段!
从现在起,我就是岭南段位最高的大诗师!
没想到吧?
四位大诗师的最后一位,七律大诗师平鸿轩,小陈我还没有跟他打过照面——
结果对方现在却已经不如我了!
因为他和路承允一样,现在都是大诗师二段了!
能不能和陈成我比,要比的话怎么比,都要看陈某人的心情了!
假如平某人想要“以下犯上”的话,也可以!
除七律以外任何诗体,你随便选!
嗯,这么说的话,显得陈大诗师我有点怯懦,还是要说,五绝七绝五律排律——七律,随便哪个文体,陈大诗师我都可以指点你!
“喂喂!”陈成正浮想联翩着,被七少唤回了现实。
“咳咳。”陈成也反应过来,路大诗师还没有表态呢。
不过,表态不表态也没有关系,公道自在人心,看看周围观众们的反应,再看看你们那边被揍得像熊猫一样的虞纯,还用多说嘛?
“曾以新诗写,还同故卷看!
岂无灌顶想,念我未佛缘!”路承允忽然自顾自地念了四句诗,颇有几分惆怅。
曾经用最新潮的诗风来歌颂佛陀;
也曾在佛经的故纸堆中寻找佛的踪迹;
谁说我没有过被“醍醐灌顶”的想法呢?
想必我还是没有佛缘吧!
路大诗师的诗令人格外诧异!
不光陈成、七少、路人,包括五律派弟子们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路承允这话说得好像是……
在佛法上也承认输给了陈成!
单单只是诗本身的质量还好说,毕竟路大诗师的题材受限,吃了亏;
陈成投机取巧,把一首纯粹的写景诗硬要塞进了满满了佛法!
可是现在路大诗师甚至说,自己在佛法上也技不如人!
这是多么让人不可思议!
路承允哎!
始安城中诗艺最高,佛法最高的大诗师哎!
怎么会在两个方面同时输给一个昨天还名不见经传的人!
而且还承认地这么干脆!
面对弟子们的不可思议,路承允笑了笑:“如他这一番的禅理,为师似乎在一位泰斗身边听过一样的。”
众弟子问道:“哪位泰斗?”
还能有谁?
王维王摩诘!
王维老师一生留下了无数的经典之作,其抒写隐逸情怀的山水田园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自然最为出名。
但是他的诗里,不光光只是风景写得好,那些看起来恬适、幽静,与陶渊明,谢灵运一脉相承,具有超逸美的诗作,其实景物不一定就是他亲眼所见(这与孟浩然老师不同),而是经过他精心编排了。
但为什么是这样排布,而不是那样排布,或者如同自然界本身的样子——
那就是因为他要展示他佛法的修为。
甚至他也不是有心的,只是佛理禅机已经透入了他的骨髓,所以自然而然地挥发出来了!
“去年王侍御来岭南的时候,你们可知道姜有望先生是如何评价他的诗作的?”路承允问道,然后自己回答道:“句句见佛心!”
五律派弟子们讶然。
陈成也忍不住微微点头:这位姜有望先生还真有点门道!
王维老师的是,除了苏轼对他的评价格外出名,另外一位大家,王士禛的评价也非常精到。
王士禛论诗主“神韵”:“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指出”(《带经堂诗话》),所以他格外推崇王维,的“无迹可求”、“兴象传神”,称颂王维诗“兴会神到,自然高妙”(对孟浩然诗的评价则是“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
而他对王维老师的《辋川绝句》评价“字字入禅”,与姜有望先生说“句句见佛心”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心经》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教认为色空不二。色,是有颜色、有形状态的物质现象,是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万事万物;空,是空性,不是什么都没有的一潭死水式的断灭空、顽空,而是指所有事物都是各种因缘和合而生起,不能离开其他事物独立存在——
这种不能脱离其他事物存在的特性就是空性!
参禅是要由色悟空,通过纷纭的现象去证悟空性。
空性就在色相纷纭之中。
王维老师说:“浮空徒漫漫,泛有定悠悠。”(《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执着于空,执着于色,都是漫无着落,不能到达涅盘彼岸,只有将两者圆融起来才是透彻的禅悟!
正是基于这样的禅学思想,王维老师的诗才“不是禅诗,胜似禅诗”!
呈现出色空圆融的特质!
“清昼犹自眠,山鸟时一啭。”(《李处士山居》)
在娴静的清昼,枕边不时传来清脆的鸟鸣,为幽人的好梦平添了情韵——
这与孟夫子“处处闻啼鸟”不同,孟老师还操心着“花落知多少”呢,王维老师却是老僧入定一般的安然!
学人问什么是“不迁”的真谛,禅师答“一个野雀儿从东飞过西”,王维老师就像是从东飞过西的飞鸟,在“不迁”的宁静中,却又生机盎然、浑灏流转的动感之美!
陈成听着路承允的分析,忍不住暗暗点头!
自己当时跟着王维老师去瓦官寺谒璿上人的时候,王维老师曾作诗曰:“
颓然居一室,覆载纷万象。
高柳早莺啼,长廊春雨响。”
当时一听,就觉得醍醐灌顶,格外清新——
在寂静的室内,由静生动,欣赏莺啼柳树、雨泻长廊的动感之美,平生何等快慰!
自己当时只想着王维老师笔法通神,却没有想到,正是在浓郁的佛教氛围中,内心才会那么平静,春雨的响声才能那样让人舒适!
这应该是“笔法通佛”啊!
再如险些就被陈成“剽窃”来的《山居秋暝》,在金陵吟出的时候,王维老师自己都有点怀疑此诗是陈成模仿他的语气写出来的。
可事实上,陈成哪有这种笔力?
既没有这种笔力,更没有那种佛理!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在这里,“空”山不空,“色”相纷呈,生机勃勃!
“空山”并不是“空无一物”的空山,“空”中有明月、松树、清泉、白石、竹林、浣女、莲叶、渔舟等丰富的事物和场景,可谓“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苏东坡《禅喜诗》)。
“空”引起的不是寂灭的情思,而是蕴含着纷纭的色相和蓬勃的生机!
在这首诗里,王维老师并没有从无色声香味触法中写“空”山,而是从有声有色处下笔!
这种色空的圆融,就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啊!
行到水穷处,是逆流而上,逆生死烦恼之流而上,回到意识尚没有受到污染时的原点,是“色即是空”!
由色入空!
坐看云起时,是立足于空性的立场,看大千世界万象森罗云霞烂漫,是“空即是色”!
由空入色!
除了王维老师,谁还能将色与空两者完美地融合了起来?
陈成我?
呵呵,还是回去再修炼三十年吧!
王老师啊王老师,你自己的学生几斤几两还不知道吗,这样的诗句,这样的思想高度,怎么回事我能写得出来的啊!
陈成想着,且羞且愧!
默默吟诵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心中对于王维老师的推崇又上了一层!
为什么啊为什么!
每次一遇到这种提到自己恩师的时候——
总要别人提起,我才能发现这诗的好处!恩师的厉害之处!
可是换到我自己,就总觉得“司空见惯”“平平无奇”,甚至诸如孟夫子《过故人庄》王维老师《山居秋暝》等诗,因为提到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会有厌烦之感呢?
原来是见解还不够,每次看都有新的想法啊!
路承允大诗师对于王维老师“句句见佛心”的剖析并没有停止,却忽然转到陈成身上:“而陈梦见的诗,诸如隔花僧影淡,穿竹鸟声喧、殿古藏云气,帘高入涨痕之句,已经颇得王侍御的笔法、禅意了!”
简单一句话就是……
你的诗……
写得像王维……
陈成哑然,说我写得像王维老师?
这还真是令人有些承担不起啊……
他自己惊讶,听路承允的话的观众们就更加惊讶!
陈梦见能得到王侍御的笔法,还能得到他的禅意?
开什么玩笑呢!
尤其是五律派的弟子们,就更加不服气!
这小子,明明在始安遇见的时候还只会胡掰乱扯,对于佛理完全一窍不通!
在开元寺遇到,有点长进,但也是突击看了几段佛经而已!
他有禅意?
见鬼了!
对比一下人生历程,也知道如王侍御那样的“禅诗”不是一般人能够写出来的!
王侍御为什么要写禅诗,这与他的人生境遇有很大关系,也与其人生观紧密相连。
首先他名“维”字“摩诘”,从一出生开始光是从名字上就和佛与菩萨结下了的不解之缘!
而陈梦见你呢?
你老娘是梦见了佛祖还是梦见过菩萨呢?
这一点陈成的确无所辩驳,如果老娘梦到的那颗猕猴桃没能修成正果的话……
光是名字当然说明不了什么,一切还要和人的遭遇联系在一起。
佛教主张去执除贪,四大皆空。王维老师少年时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全无向佛意——
而他自己也的确是这么跟陈成说的。
你看《少年行四首》“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议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这些诗作无不流露出王维老师侠胆忠魂,建功立业的真实内心,向佛?
你跟佛说你要“射杀五单于”,看佛祖怪罪不怪罪你!
即便是他出使塞外,写“大漠弧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时候,你说他已经一心向佛,也肯定是不对的。
陈成不承认王维老师是“天生佛缘”“定有宿慧”的,他也有着七情六欲,感情丰富,曾经鲜衣怒马,幻想驰骋疆场。
但仕途的沉浮,经历的坎坷,使得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
命运压人,如之奈何?
当王维老师惆怅地说“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路傍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老将行》)的时候,心中肯定是一种“壮志难酬”的不甘,以及时运不济的无奈!
年岁渐高,思想日趋平淡,总有报国之志,想要“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君。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立功勋”——
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这与少年行时的“纵死侠骨香”已经完全不同了,别说“一战立功勋”了,都没有过“一战”呢,侠骨怎么香得起来呢?
纵然王维老师活的憋屈,张丞相去世之后,他在京都只能小心谨慎地做人,甚至要与李林甫相互“唱和”,可是陈成也绝不会轻视他!国事动乱,世俗浑浊,你能强求他一个读书人做什么呢?
于是他终究厌倦了官场,崇尚虚静,一切的一切,都不要过于执拗了!
就好像他晚年写的那首《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完全是这一生最终走向佛的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
这些,陈梦见经历过吗?
你有何德何能,像王维!
面对众人的不信任,陈成唯有苦笑。
你们以为我没有过,其实你们何曾知道: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
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一切,
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我以前达到过的高度,”陈成心想:“可比王维老师潇洒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