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杯酒之后,沈白石又亲自端着酒盏上来了,说要敬柳明府,陈成岳父脸上已是醺红半染,坦言实在喝不了了,沈老头也没说“不喝就是不给老夫面子”的话,径自满饮了一大碗酒,围观群众纷纷喝起彩来。
柳察躬下不来台,只能也是满饮,周围人又是一阵大声喝彩!
柳察躬的脑袋晕乎乎,酒意已然写在脸上,小柳绘收了对几位蚕花娘子的腹诽,转而又担心起父亲的身体健康来。
沈白石撤了酒具,说起正事道:“此次临溪得柳明府这等出身名门、进士及第的父母官,那是父老乡亲多少年求来的福分。早年间,老夫依易经推演临溪县运势,得了四句卦辞……”
小陈听了沈老头的话,心道:咦?这老东西如何知道岳父大人好治易经?嗯,一定是因为我前几日当他面大谈风水,让他觉得岳父大人也深爱易经,意图谈“易”来投其所好,没想到歪打正着了!
“哦?”柳察躬一听果然来了兴趣,问道:“哪四句?”
沈白石道:“曰:遇赤成仁,遇金取义,遇绿则安,人德水清!一直不得其解!”
“唔。”柳察躬入神地听着,也在思考这其中的含义。
沈白石脸上忽然露出了喜意,欣然道:“直到昨夜,忽然省得!”
“如何省得?”
“因为,”沈白石笑道:“得了先祖东兴沈元公梦授!”
“啊!”围观群众轻呼,因为“东兴沈元公”便是那位都督广、衡、东衡、交、越、成、定、新、合、罗、爱、德、宜、黄、利、安、石、双等十八州诸军事、镇南将军、特进、金紫光禄大夫沈恪!
在平定侯景之乱中多有出力,因封东兴侯,去世后陈后主给他的谥号是“元”。
沈家先祖托梦了!
小陈一开始没弄明白,还以为是东星哪位大佬。
“元公手持麈尾,以柄末敲老朽天灵道:贤令已至,速速去迎吧!恍而觉醒,正当卯正之时!”
群众们又是一阵惊呼,虽然并没搞懂意思,但是沈家老祖宗显灵,那值得惊呼一下啊!
“嘶!”陈成一阵牙疼,看过西游记的他,未免觉得老头这“拆字”游戏也太没有技术含量了吧!
这一段很类似菩提老祖在孙猴子头上敲三下,让他三更半夜来学筋斗云。
柳绘看到周围人议论纷纷,大多数没搞清楚;
老父亲呢,似笑非笑,听懂了,但是不说;
只能牵陈成的衣袖,让他来给解释
陈成问:
为啥沈恪要用麈尾的末端来敲沈白石的头?
麈尾的把柄是什么做的?
对啊,木头!
老头一醒,正是卯时
木加上卯,什么字?
柳绘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梦指得就是父亲啊!
小陈微微笑道:这还没完呢!你说,柳树是什么颜色的?
柳绘道:褐色啊!
小陈:“……”
我说的是叶子……
柳绘再次恍然:柳树是绿色啊!
那沈老头说“遇赤成仁,遇金取义,遇绿则安,人德水清”,岂不就是说,只要“绿色”的柳明府上任了,临溪县自此就平定了,老百姓都会变得有德行,溪水也全都变清澈!
这意蕴实在是太好啦!
陈成给柳绘这么一解释,周围的老百姓也都明白了,一时间啧啧称奇,再去看柳明府果真是面白身正,凛凛不可侵,自带了滤镜和美颜啊!
看着柳绘也兴高采烈的样子,陈成颇为无语:
沈白石这老头果然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同样是拍马屁,沈七说的那些话,就露骨而没有营养;
老头呢?技术含量高明出不止一个层级!
让你倍感舒坦的同时还不反感!
还老祖宗沈恪给你托梦呢!小陈咋不见陈霸先、陈宣帝、陈叔宝他们给托梦呢?
虽然“祖先托梦”一说在后来烂大街,可是在此时的确是一种风尚。
因为李隆基就是一个很能“做梦”的人啊!
先前看小郡主来信的时候,小陈就看到,今年正月,李隆基“又”做梦了这次梦见玄元皇帝,也就是老子告诉他说:“我有像在长安西南一百多里的地方,你如果派人去找到,我将与你在兴庆宫相见。”
李隆基派人去寻找,“果然”在县的楼观山中找到。
按小郡主的说法,李隆基准备挑个良辰吉日,好好办一个盛大的仪式,迎接老子像放置到兴庆宫中呢!
上行下效。
只许圣天子做梦梦到老子,老百姓就不能梦到他们的祖先了吗?
道理是这样,可在“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小陈看来,无论是李隆基,还是沈白石,说这些都是胡扯八道,李隆基无非是宣传他的正统性,沈老头就是要拍个“含蓄优雅”的马屁啦!
从这件事上,小陈又把沈老头看低了几分,不拿他和让子弹飞上黄四郎那样的土皇帝相比了,不值得。
可是显而易见的,效果很不错,沈白石和柳察躬虽然谁也没有当众人面点出内涵,可也是心照不宣,相视一笑,不胜酒量的小陈岳父更是又叫来一盏酒,回敬沈老头。
看来岳父大人也被套路啊!
“捣鼓这些花里胡哨的莺歌燕舞,又是敬酒,又是祖先托梦,有啥用啊,还不如来点实际的呢!”陈成暗自腹诽着,心下里当然更想得到些实质性的好处尽管原则性很强的岳父大人肯定不会接受。
今天早上,小陈让江森又背着之前从沈家索要回来的苏州帛锦,意图在今天卖掉,毕竟今天人流量多。
这难免又引起“从平顶山运煤往大同卖”的窘境,小柳绘也知道这边家家都是养蚕产丝的,不会去抄袭他俩,却也为此忧愁。
小陈却道,一定要把这几匹帛锦卖掉。
柳绘问他缘故
自从上任之后,小陈和岳父全家都已经从临溪驿中搬到衙里来了,相比较江宁大县县衙的宽敞明亮,临溪县衙简直和江宁的马棚比都不如!
小陈就指着县衙道,这里这么阴暗潮湿,令人愁闷压抑,既不利于身体也无益于心理!
如果只有岳父大人也就罢了,毕竟他崇尚“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巴拉巴拉”,可还有他夫人在此呢!
还有柳绘和柳镇这俩小可爱呢!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小陈卖了这几匹布,就用来给临溪县衙进行大改造尤其是后面生活区,必须把小媳妇的房间弄得亮亮堂堂、干干爽爽的,再搞搞绿化,花花草草,养几只小动物,这样学诗弄琴,才有心境嘛!
事实上小陈想的是,后世的丈母娘都要索要房子、车子、票子,反观小陈的岳母岳父
啥要求没有!
甚至岳父还免费给他补习易经与春秋!小陈:呵呵!
这是怎样一种博大而无私的情怀啊!
他们可以不提要求,可小陈不能没有表示!
全临溪最好最大的宅子就是沈家那样的,小陈买不起,他们也不会卖
可是稍稍改造一下居住环境,简装修一下,小陈还是有这个能力与财力的。
这话听在小柳绘的耳中,自然是把小姑娘感动得不行,尤其是“小绘和镇弟弟俩小可爱”这句,听得她羞喜不已。
要不然,为何她今日看小陈这般不同呢
小陈见不得别人无底线的拍马屁,深怕沈老头这还没完,还要整出更恶心的溜须拍马套路,就想叫上江森,先行离开,两人去市集占一个好位置,等扫蚕花地的仪式都结束了,人们都去赶集时好出手帛锦。
早早变现,趁小陈离开之前,把改造岳父家寝食环境的工程落实下来。
正当他要走时,场中的沈白石忽然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对柳察躬道:“昨日沈元公托梦,实际另有要事示我事关沈氏兴旺繁衍。”
柳察躬不知道对方为何要把自家家族的事情,当着众人的面跟自己说。
难道是刚刚那一串彩虹屁之后,实际有事相求?
这就不奇怪了,沈家这帮人,又是在县衙门口大动歌舞,又是美人敬酒,又是沈老头解梦肯定都不是免费的午餐。
柳察躬虽然钻研易经颇深,可并不是一个迷信鬼神的人,甚至觉得“沈恪托梦”是子虚乌有的事。
“愿闻其详。”柳察躬略恢复了些矜持的样子,他不是吃“糖衣炮弹”之后就晕头转向的人。
沈白石叹气道:“昔年,我在百寮山之阳,择取了一块吉地,愿做供奉祖先之处。”
柳察躬点点头,之前去看过沈家的新祠堂,还被陈苌这混小子狠狠挑了一番对方的毛病。
“但修建不顺,拖延经年,又两次走水……”沈白石感慨:“那日陈郎君也曾指出老夫择地的弊病”
陈成没想到老头当时没说什么,现在又当众人面重提,是要找我麻烦吗?这事岳父大人已经批评过小陈一次了。
当然,柳察躬当人面肯定还是会维护自家娃儿的:“白石公,我家苌儿”
沈白石示意他无需解释,微笑道:“我回去细思,也不无道理,是老夫一朝走眼,遗患无穷!”
陈成长大了嘴巴:这老头是吃错药了吗?这是帮我说话?
“昨夜沈元公说,此处藏风纳水,确是吉地可未免,吉也太甚,过犹不及了!沈氏后人,有福泽,然不易过厚;出能人,却也无复再出沈元公那等巡守一方的朝廷重臣了。”
他不断贬低自家,听得柳察躬、陈成和其他众人都格外纳闷,却也只能耐心听着。
终于老头得出了结论:“这等吉地,是沈氏儿孙消受不起的!”
“那白石公,意欲如何呢?”柳察躬问。
“另择祠堂之址,延绵列祖列宗的香火!”沈白石答道。
在场众人,乃至沈氏族人,齐齐惊呼,修祠堂改换地址,那可是大事,绝不是可以轻易做决定的。
看沈白石的样子,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了。
“至于祠堂旧地,老夫已同族人议定了,献于朝廷!”
一石惊起千层浪!
小陈更是长大嘴巴不能合上了沈老头那句话,听在他的耳中,就好像“我只想上交给国家”的既视感。
众人忍不住都往沈家新祠堂营建之地望去
毕竟离县衙也就数十步的距离。
虽然还没有完全建好,可新祠堂的气派,和老县衙的简陋,之间的对比,格外分明!
这也是小陈第一次见到时,就说“临溪不能有两个决策中心”的原因所在!
大家看着两边的建筑,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本地事务,完全是沈家的一言堂,临溪县衙不过是朝廷派来的小点缀!
而现在,沈老头竟然要将那边整块地完全献给国家!
要知道,百寮山之阳沈家这块地,面积可不小,根据小陈目测,足有上万平米了,直接规划一座“普罗旺斯花园”“马可波罗公寓”之类的居民小区也足够了!
沈家当时这般规划祠堂,实际上已经“逾矩违礼”了,可是他们是本地土皇帝,谁敢指责?沈家可是一言不合就敢召集几万人马造反的主!
现在,沈老头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要屈尊献地?
众人一时间百般头绪,无所适从,却也有相信的确是沈恪托梦所致的。毕竟这时候的人都很迷信。
柳察躬听了也很错愕,不知如何回应,沉默了一会儿,道:“白石公无需多虑便是不宜做祠堂,也可另做他用的。”
沈白石苦笑,其他人也明白如果连做祠堂都消受不起,还能有什么其他用途比祠堂高贵?
何况这里还盖了这么多地面建筑,拆,可以,用来养蚕更扯淡。
献给国家,又能做什么呢?
现在又不是后世,可以改造成一个“祠堂博物馆”。
默默无语间,沈白石道:“临溪立县四纪了,苦于公堂逼仄,庭院狭小,无以彰显朝廷之威,公家之势,老夫斗胆,愿将此地献与朝廷,作营建新县治之用!”
砰!
又是一道重磅天雷在人群中响彻!
什么情况!
沈老头絮絮叨叨,又扯这,又扯那,老祖宗都搬出来了
就是为了,把自家还没有使用的新祠堂献出来给朝廷,用来营建新的县政府?
我的天!今天我一定没睡醒!
还有,这柳明府,到底是什么来头?
难道他其实是圣天子到民间体恤民情的皇子,沈老头才要这般腆着脸巴结他?
老百姓们惊讶,柳绘就更惊讶!
因为在她看来,分明是小陈那天说那里不适合作祠堂的那番话,让沈老头产生如此荒诞不经且无私奉献的想法!
平的大房子,什么丈母娘都能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