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司的人处理事务会用一些简单粗暴的方式,不可谓光明正大,但有时候的确不可或缺。
裴江羡跨过门槛,“走吧。”
库房里一股子纸张陈旧生蠹的味道,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自在浮动。
裴江羡吹燃了火折子,将烛台点亮,屋子里顿时一片光明。
库房是打通了三间屋子串联而成的,里头塞满了上触墙顶的藏书架子,层层木板之上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簿子。
蔺赴月随手拿起一本,疑道:“屋子里灰尘这么多,记事簿子上居然一点灰尘都没有?”
裴江羡走近,指腹轻轻拂过,亦是挑了挑眉。
他举目四望,“看来经常有人来翻阅……他想找什么?”
蔺赴月摇摇头。
两人对看一眼,投身于这浩瀚记事簿子之中。
实在太多了,光是找到存放梧桐书苑事务的那一栏都花费太长时间。
眼瞧着午时将至,太阳渐上正空,蔺赴月突然低呼一声,“快来看。”
裴江羡立刻搁置手上的册子,端起烛台走过去。
绕过书架,蔺赴月的侧脸融在黄澄澄的光色中,抬眼看他时眼中有些微的惊喜。
她指着册子上某一处,眼睛发亮,“来看这个。”
裴江羡凑近,目光落在记事册子上。
“十年前,梧桐书苑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少年人,无论是诗词还是文章都做的极好……可我再想找他之后的故事,却发现自从十年前的科考之后,他便彻底消失了……”
消失?还是这样一位颇有文采,颇能成事的才子?
裴江羡抬眼,“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测?”
蔺赴月咬了咬唇,“你可曾记得陈方因何成名?”
“十年前,科举考场,一文动天下,就连圣上都盛赞他文品高洁,文风凛冽,不畏强权,必能成为当世好官,而后钦点他为新科状元郎,自此官路亨通,一路升至扬州知州。”
蔺赴月心头一跳,各种细丝末节在她脑中连成线,向她展示事情的真相。
裴江羡知道她作何猜测,索性将他命人查到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还有一事,是我昨日刚刚得知。”
蔺赴月从沉思中回转过来,有些茫然地抬头瞧他。
“十年前,吴有道尚未领礼部侍郎的职,而是为圣上支持科考的……主考官。”
蔺赴月浑身一震,瞳孔中生出一种惊惧和凌厉,没多久,又转变为一种难言的惊喜与渴望。
她咽了咽,声音打颤,“此话……当真?”
“自然,我本来还未想明白其中款曲,而有了今日种种发现,尽可明晰了,”裴江羡眼中有些笑意,“吴有道费尽心力天涯海角追杀宋二,必然还因为更加严重的罪行,如今想来,或许与官员选拔有关。”
蔺赴月心头大震,一时之间脑子发懵,居然不知作何反应。
裴江羡也不扰她,静静等着她回神,然而门口一声幽微的动静,裴江羡双目一凛,“谁!”
他反应很快,几乎是说话的瞬间人已经旋了出去,架子后头一阵腿脚划风的声音,而后是低低的哀求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蔺赴月绕过架子,这才看清眼前状况。
偷听的不是旁人,正是刚刚为他们领路的文书管事。
他挨了几下,有些狼狈的趴在地上,嘴角渗出殷殷血迹。
裴江羡漫不经心将踩在他肩头的脚挪开,语调阴寒,“偷听这么久,是想向你家主子通风报信?”
文书管事慢慢抬起头,忽而深深福拜下去,磕了一个响头,“裴大人,我知道陈柏之事。”
陈柏?
裴江羡眯了眯眼,有些奇怪地转头瞧了蔺赴月一眼。
陈柏不就是刚刚在册子上看到的那个名字,梧桐书院的天才少年人?
蔺赴月向前走了一步,有些急切地问:“那你可知他当年为何再无消息?”
文书管事似乎格外痛苦,慢慢跪坐起来,双目无神地回忆起当年的事。
“陈柏从小读书就格外刻苦,也终于在他十岁这年展现出异于常人的记忆能力和卓然的文采。”
裴江羡不敢全然信他,冷声问:“你怎么知道?”
文书管事抬头,目光显出几分萧条,“因为我是他的姐夫,我和他姐姐都以为他会有个光明的未来,甚至成为高官……”
但却怎么都没想到,一切早在他进入梧桐书苑时就注定好了。
陈家的悲剧,是命运使然,也是奸人作祟,幸而今日裴江羡和蔺赴月旧案重提,给了管事翻案的希望。
从库房出来的时候已近日暮,夕阳斜挂在天际,晕开橘黄色的光影,等震麟和那伽将文书管事带走,裴江羡才温柔地蹭了蹭蔺赴月的脸庞。
“在想什么?”
蔺赴月恍然回神,有种漂浮在半空中的不真实感,“在想我废了这么大力,却如此轻易就靠近了答案……很不,真实。”
裴江羡笑了笑,带着她往住的院子走,“先去我房里歇一会儿,等我今晚去沉水弯走一趟,若能将盐税之事一并查清,我也好安心随你一起回京。”
“带我一起去。”蔺赴月有些坚持,“如今这扬州城哪哪都不安全,还不如将我带着,兴许我也能有些用处。”
裴江羡认真思忖片刻,终是无奈点了点头,“也好。”
夜里风大,好在盛夏时节并不觉得冷,一行人策马狂奔,马蹄飞溅起的泥沙笼成了一片薄薄的雾霭,给黑夜更添几分神秘。
裴江羡先下了马,再将蔺赴月从马上抱下来,而后带着一行人上了船。
夜里江上行船之人少,偶有几艘画舫经过,是与裴江羡这艘船全然不同的莺歌燕舞景象。
丝竹声渐远,船拐过河道驶进另一条支流。
那伽朝站在船头的裴江羡禀道:“以往载运盐的船就是从这里汇入大江,而到了沉水弯附近,船只多倾覆,朝廷在这里折损过许多财物。”
这条支流河道很宽,远远看过去,辽阔如海,只有远处一轮圆月相伴。
裴江羡才想说话,忽然一阵急流冲击船底,船身剧烈震颤起来。
那伽看了船底一眼,螺旋式的涡流正拼命吸着船底。
他紧蹙起眉,“这里就是沉水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