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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7日,星期二。

20时10分,洪德全的技术总监将那沓打印着2349名中国人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的A4纸,毕恭毕敬地送进“椭圆形办公室”前的两分钟, 胡英子命令万奇麟跟她去跑步。

万奇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胡英子说话,他举着一根撕开口子的猫条,忽而绕着餐桌转悠,忽而趴在地上,朝沙发底下张望,忽而走到窗前躲在纱帘后面,忽而尖利,忽而温柔,不停地呼喊:“猫--猫--咪咪---”

整整一天,胡英子和万奇麟没有见到那只悄然出没于十四号别墅的狸花猫。

万奇麟急于用刚刚到手的猫条对猫示好,找不到猫,他气急败坏地把拆散的魔方块胡乱地扔到客厅、卧室、书房的各个角落。白衣女仆知道万奇麟在找猫,于是把他牵到门外的猫碗前,指给他看空空的猫碗,用手势告诉他,猫来过,而且把猫粮吃得干干净净。她又拿来猫粮袋,让万奇麟用小勺给猫碗里添上新的猫粮。万奇麟躲在客厅的窗户后面,焦急地等待狸花猫过来,抓耳挠腮,一如童书里钓鱼的小猫。

胡英子一把夺去万奇麟手中的猫条,提高音量:“万奇麟,跟我去跑步!你答应过我的。”

万奇麟跳起来去抢猫条,胡英子敏捷地躲闪,男孩儿只能讪讪地放弃,一屁股坐到地上。 胡英子将猫条递给白衣女仆,伸手去抓万奇麟。 万奇麟猛然跳起,对着胡英子挥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右直拳,胡英子格挡,一个正蹬,轻轻地将他踢开。万奇麟哇哇怪叫着扑过来,“直摆勾”组合,攻击胡英子,被胡英子-一挡开。两人看起来不像是格斗,更像是游戏。白衣女仆掩口而笑。

“好啦,别闹了。走啦走啦,我们去跑步。” 胡英子拖住万奇麟的胳膊,把他拉到大门附近的鞋柜旁。

让万奇麟和白衣女仆感到惊奇的是,胡英子从鞋柜里拿出来长长的牵引绳。

胡英子把牵引绳的一端做成一个活结,套到万奇麟的腰上,用\"8字环”扣住。

“你要干什么?”万奇麟大叫,试图解开套在他腰上的绳子。他不懂“8字环”的用法,越扯,绳子套得越紧。

胡英子将牵引绳的另一端同样做成活结,套在自己腰上,同样用“8字环”扣住。

“我怕你跑掉,跑到我找不到你的地方。” 胡英子笑吟吟地说。

对万奇麟来说,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奔跑中,他有意放慢速度,甚至赖着不跑。他可以体会到通过绳子传来的,胡英子拉扯他的力量。万奇麟越是耍赖,绳子越是绷紧;万奇麟突然加速,绷紧的绳子猝然松弛,他看到胡英子一个踉跄,于是他哈哈大笑,更快地奔跑, 试图超过胡英子。万奇麟当然跑不过面前这位射击运动员,他放慢脚步,立即感受到胡英子拖拽他的力量·…对胡英子而言,这同样是一种考验,她必须通过绳子的松紧程度,随时调整自己的步伐和力道。与正常的夜跑相比,这需要耗费她三倍的体力。

然而,拖着万奇麟奔跑的胡英子是快乐的, 她喜欢这种被拖累、被束缚、被陪伴的感觉。

气喘吁吁的万奇麟同样是愉悦的,尤其是当胡英子宣布训练告一段落,轻轻解开他腰间绳索的那一刻,更是让这份快乐倍增。她紧握住他的手,两人携手向十四号别墅走去。一踏人院落, 万奇麟的目光即刻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一-狸花猫悠然自得地躺在碎石小径旁的竹篱之下,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这两位老友的归来。

“哈,猫!”万奇麟在朝猫扑过去的一瞬间猝然停下脚步,他示意胡英子跟他一样,小心翼翼地绕开,生怕猫受到惊扰,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万奇麟急不可耐地撕开一根猫条,蹑手蹑脚地朝猫靠近。孩子鬼鬼祟祟的模样让胡英子禁不住摇头,莞尔一笑。

万奇麟终于靠近到距离狸花猫约五十厘米的范围,他缓缓蹲下,无比轻柔地呼唤着:“猫… 猫…咪咪……” 乞求般地将猫条朝狸花猫递过去。

狸花猫抬头,盯住站在万奇麟身后的胡英子。胡英子微笑着点头。

狸花猫矜持地嗅着万奇麟手中的猫条,至少嗅了半分钟,这才伸出舌头,开始舔食。

万奇麟开心极了,不停地鼓励:“吃吧吃吧, 吃完还有….”

狸花猫吃完万奇麟挤尽的猫条,意犹未尽, 低头嗅嗅地面,探头嗅着男孩儿的手指。万奇麟趁机一把抱住了狸花猫。

狸花猫本能地挣扎,随即乖巧地发出一声“喵”叫,任由男孩儿将它搂在怀中。

万奇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看到这个孩子喜悦而委屈的样子,胡英子禁不住鼻头一酸。

万奇麟怀抱狸花猫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让狸花猫尽可能舒服地靠在自己胸前。他腾出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猫的后背和下颌,不停地亲吻它的脑袋。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惬意地闭上眼睛。

“万奇麟,放下猫,去洗澡。”胡英子走过来,轻轻地拧住万奇麟的一只耳朵,提醒他注意听自己讲话。

“我不!”万奇麟猛甩脑袋,躲开胡英子的手。

“难不成你就这样一直抱着它,不换鞋不洗澡,一直抱到天亮?”胡英子拍拍万奇麟的肩膀。

“我要抱着它睡。”万奇麟再次低头亲吻猫。

狸花猫显然不习惯这样长时间地被人抱在怀中,它开始挣扎,试图逃离万奇麟的怀抱,尖利的爪子挠疼了万奇麟的胳膊。

“姐姐……”万奇麟委屈地仰起脸来。

“干吗?”胡英子瞪着他。

“拿绳子来!”万奇麟的声音再次透出吩咐胡英子“买筹码”那样的专横。

“你要干吗?”胡英子暗自心惊。

“把猫拴起来,它就不会跑掉了。”万奇麟断然宣称。

胡英子差点儿一记耳光扇到他的脸上。她当然不会那样做,猝然从万奇麟怀里抢过狸花猫, 轻轻地将猫放到地上。狸花猫似乎有些困惑,站住,回头盯住胡英子,继而摇晃着身子,缓步走开。

万奇麟“呜”的大叫一声,跳起来去追猫。 猫受到惊吓,一溜烟地跑开,消失在厨房深处。

“你……赔我的猫!”万奇麟逮不住猫,转而向胡英子一头撞去。

胡英子准确地抓住万奇麟的两个肩膀,任由他挣扎,直到逐渐恢复平静。

“我们不能因为喜欢猫,就把它拴起来。猫有猫的自由,它喜欢我们,它就会来;它不喜欢我们,它就会走·你………要让这只猫也和我们一样,被人用绳子…·拴起来吗?\"

胡英子晃动着万奇麟的肩膀,盯住他的眼睛。

忽然间,胡英子的视线变得模糊,她猛地一推,万奇麟猝不及防,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你不是也用绳子拴住我吗?”万奇麟大叫。

就在这一刹那,胡英子眼眶中的泪水如潮水般汹涌而出,万奇麟似乎被吓住了,他低下头, 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像是琢磨胡英子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稍后,他假装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绕开俯视着他的胡英子,悄无声息地朝楼梯走去。

“我去洗澡。”万奇麟可怜巴巴地说。

目睹胡英子用牵引绳拖拽万奇麟跑步,那是次日晚间,洪德全信步朝别墅区走去之时。

洪德全很少有散步的雅兴。这天,他的体内激荡着某种来历不明的紊流,直到他决定在庄园里随便走走,并且下意识地踏上通往别墅区的道路。洪德全禁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轻笑:我是想去看看我们的枪花小姐呀,我竟然在思念着那个名叫胡英子的姑娘。

在洪德全眼中,胡英子仿佛是一匹拼尽全力拉动车辕的小母马,而另一边,被绳索牵引的万奇麟,则像是一头倔强不屈的小毛驴,顽强地与之抗衡。有那么一刻,胡英子身体前倾,几乎与地面构成了四十五度的夹角,她拼尽全力,却几乎无法拉动同样以四十五度角后仰、似乎快要与地面融为一体的万奇麟。两人就像是陷入僵局的拔河选手,胡英子每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万奇麟便固执地回拉一步,互不相让。胡英子的耐心终于被消磨殆尽,她猛地挺直腰板,绳索瞬间松弛,万奇麟险些失去平衡,仰面摔倒。察觉到绳索的松动,万奇麟抓住机会,拔腿便跑,瞬间超越了胡英子。然而,胡英子待绳索再次绷紧的那一刻,猛然发力,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去,迅速超越了万奇麟,绳索再度被绷紧。

洪德全隐身于花丛之中,目送胡英子和万奇麟消失在花海的尽头。有那么一瞬间,洪德全把自己想象成那个被一条绳子与胡英子捆绑在一起的人,他想象着那种绳子时而绷紧时而松弛的快感,体验到某种久违的温情与甜蜜。

我竟然有些喜欢这个姑娘。洪德全慢慢踱出花丛,心中暗自思量:这个姑娘枪法精湛,应变能力超群,她正在学习格斗,据说进步很快;这个姑娘时而显得天真烂漫,宛若孩童,时而又展现出堪比哲学家的深邃智慧,令人捉摸不透。她的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朝气,尽管大多时候她对我保持沉默,不苟言笑,但那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却如同青草破土、青竹拔节般,即便被严寒的冻土掩埋,或是遭遇狂风暴雨的摧残,也依然顽强不屈,喷薄而出,让人无法忽视。洪德全的眼中透露出几分迷离,这份气息让三十四岁的他如饮琼浆,心醉而惆怅。

更重要的是,这个姑娘,在最后一刻,并没有登上董季平为她安排的,逃离大木田、逃离“醒狮庄园”、逃离自己的那辆吉普车。“也许, 她对这样的生活,别墅、仆人、锦衣玉食……对我,三十四岁的青年富豪,大木田事实上的最高统治者,对我的博学、睿智、财富、权势……产生了某种迷恋?”洪德全悄然自问。

我恋爱过吗?洪德全在心底向自己发问。他黯然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对胡英子的“思念” 是否包含某种恋爱的成分。他从不屑于使用“爱”这个虚伪而绵软的字眼。

洪德全极目远眺,似乎等待着胡英子的身影重现。可以确认的是:他希望这个姑娘留在自己身边,无论是黑色t恤迷彩军裤沙色战靴大腿外侧的快拔枪套里插着手枪,还是宽边草帽白色长裙水晶凉鞋拎着LV包,抑或白色小翻领衬衣黑色西装黑色高跟皮鞋怀抱天蓝色文件夹……·洪德全情不自禁在脑海中勾勒出胡英子的各种形象, 这样的想象让他像个傻子一般,在漫步中自顾自地窃笑。

如果洪德全碰巧多喝了几杯“血腥玛丽”, 如果碰巧杜义山正好恭敬地蹲伏在他的身边是的,一想到杜义山,洪德全就会联想到体型硕大温顺体贴智力超群的“金毛”--杜义山一定会说:“恋爱是美好的,爱上一个人是幸福的。”

哈,洪德全在心中发出一声轻笑,因为他分明可以听到杜义山的心声:“哪有什么喜欢?哪有什么爱恋?洪总您渴望的,无非是控制和占有。”

那就占有和控制吧。哪怕是一头母狮,只要肯花心思,谁说不能驯养成宠物?谁说不能让一头母狮与她的主人情意相通、生死与共?

训练中断的两天后,床头柜上的A4纸通知胡英子:上午8时50分,乘车前往训练场。

在训练场等待胡英子的是哥丹敏。

董季平为何没有出现?胡英子没有发问。

训练间隙,哥丹敏不经意地透露,他已经接任董季平,出任“醒狮庄园”保安部经理。至于董季平的下落,他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

哥丹敏教给胡英子的,不是mmA,而是泰拳。与董季平的训练方式异曲同工,哥丹敏要求胡英子在对抗练习时绝对不能“出圈”--他用白粉笔在拳台上画出一个直径两米的圆圈。哥丹敏命令一名男保安连续朝胡英子击打重拳,与此同时,他命令另一名男保安用双手抵住胡英子的后背。任凭格挡、还击或是遭受连续重击,胡英子就是不能后退半步。

一轮对抗训练结束,尽管戴着头盔身穿护具,胡英子仍然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反复蹂躏的水蜜桃,表皮保持完整,果肉稀烂,一如脓浆。哥丹敏命令两名保安将脱下护具的胡英子架出拳台,让她坐在地上稍事休息。若不是背靠拳台的台柱,胡英子恐怕会如同一只骨头悉数被击碎的羔羊,仰头瘫软在地。

有人递给她一瓶揭开盖子的饮用水。

胡英子接过,仰头猛喝,差点儿呛住,咳嗽不已。

她感觉到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继而听到一个柔和的男声:“慢点儿喝,慢点儿……\"

胡英子回头,看到洪德全蹲在自己身边,冲着自己露出邻家大哥哥般的微笑。

“辛苦了。”

胡英子想要回答“应该的”,或者说“谢谢”,但她的喉头被水噎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胡英子茫然四顾,偌大的训练馆,哥丹敏以及先前陪同她训练的保安,猝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曾存在。

胡英子干咳两声,随即调整呼吸。她举起水瓶,小口呷水,掩饰自己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

“我碰巧过来看看你们训练。看起来,你的训练比我想象的要辛苦很多。”洪德全竟然挨着胡英子,在地板上坐下。

胡英子本能地挪动身子,离洪德全稍远一些。她立即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会引起洪德全的不快,于是赶紧扭头,冲他挤出一丝微笑:“还好啦。”

“你和那个孩子,相处得非常融洽。”洪德全盯住胡英子的侧脸,说话时毫无来由地感到一丝紧张。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女孩子说话,洪德全在心里对自己说。

“万奇麟和猫,已经是好朋友啦,谢谢您的猫条。”胡英子转过脸,显出很有礼貌的样子, 一本正经地对洪德全说道。

对啦,这就是我从未遇见过的女孩儿,洪德全在心中感叹。那种挥之不去的暖洋洋的紊流在他的身体内部再次涌动,夹杂着一丝从未体验过的怅然若失。

“你和那个孩子,帮了我的大忙。”洪德全惊讶于自己声音中流露出的恳切,“谢谢你,我是真心的。”为什么要强调“真心”呢?刹那间,洪德全对自已习惯性的虚伪感到厌恶与懊恼。

“也许吧。”胡英子将差不多已经喝光的水瓶轻轻搁到地上。

那种陌生的惊诧,莫名夹杂着无端喜悦的甜蜜感再次击中洪德全的心脏。她应该说“不客气”,或者“谢谢洪总”,又或者“能为洪总效劳是我的荣幸”……然而,她竟然说“也许吧”。

洪德全很想追问她的“也许吧”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说出的却是:“我来把那个孩子输掉的钱还给你。”

洪德全看到胡英子一脸茫然,仿佛早已忘却万奇麟在“三只老虎”的四号轮盘赌桌上,只用一把,就输去五千元人民币的事实。

洪德全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红包--的确是红包,是那种贺婚贺岁时用的红包,红包封面印着“大吉大利”四个烫金大字,朝胡英子递过去。

眼前的这个人,令胡英子感到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坐在皮转椅上,威风凛凛发号施令的人;也不再是那个坐在十四号别墅的沙发上, 滔滔不绝卖弄哲学的人。此刻的他,竟然夹着一个古驰手包,而且,更令胡英子惊讶的是, 他竟然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大红包,仿佛是一个在外打拼多年,终于小有成就,忍不住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炫耀,却掩不去自卑和羞涩的乡村大男孩儿。

胡英子虽然接过红包,却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一脸局促。

“一万,美元。”洪德全轻声说。

这话仿佛触动了胡英子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她像是被骤然释放的弹簧,猛地一跃而起, 几乎是本能地将那个红包扔进洪德全的怀中,宛如急于摆脱一条令人畏惧的毒蛇。

“万奇麟输掉的是五千人民币。”她急切地申辩。

洪德全拾起红包,缓缓起身,面对胡英子, 微笑着寻找女孩儿的眼睛。

“我说了,你做得很好,你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所以,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对你的奖励。” 洪德全将手包夹到腋下,一只手拉住胡英子的手,另一只手将红包塞到她的手中。

又一次让洪德全诧异的是,捏住那个红包的胡英子不仅没有说“谢谢”,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快要哭出声来。

“好啦好啦。”洪德全轻拍胡英子的手背, 像是担心胡英子再次把红包扔还给他,“还有一个小小的礼物,我要送给你。”

洪德全收回自己的双手,从手包里掏出一部银光闪闪的手机。手包如同废弃的包装袋,被他扔到地上。此刻,他双手捧住手机,如同捧起一束娇艳的玫瑰。

那是一部最新款的iphone14手机。

“希望你喜欢。”洪德全微微躬身,将双手捧着的手机递到胡英子的胸前。

胡英子左手捏着红包,右手一把从洪德全的手中抢过手机,喜从天降般“噢”地发出一声尖叫。

胡英子摁下手机右侧边键,屏幕亮起。她的眼睛,随着亮起的屏幕,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缓缓绽开它的花瓣。

十四号别墅空空荡荡的书房里,胡英子盘腿坐在柚木地板上。她没有开灯,并且叮嘱万奇麟不许打扰自己。陷落在黑暗之中的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待上一会儿。恩宠、信任、奖赏、收买、 侮辱、戏弄·种种情绪如同视频广告中无序推出的关键词,气泡般地浮出她的脑海。胡英子并非了无边际地冥想,而是试图拂开这些泡沫,潜人深海之中,寻找那条大鱼的眼睛。

胡英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洪德全渴望自己对他俯首帖耳,但是他绝不希望自己成为他身边的那些奴仆,甚至不希望自己成为罗洁那样的女人。洪德全像一个精明狡猾的猎人,他想抓住狐狸,却又不愿轻易开枪--或许,他真正珍视的并非狐狸本身,而是那华丽夺目的皮毛。他需要耐心地引诱,让狐狸活生生地自投罗网。一万美元,不过是洪德全用以诱惑狐狸的一串葡萄。盘腿静坐的胡英子听到某个声音在脑海里窃笑:狐狸从来不吃葡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寓言本身不是笑话,生编硬造出这个寓言的书呆子才是真正的笑话。

洪德全绝对不会给自己一部能够自由通话的手机,接过手机,三秒钟之内,胡英子已然作出这样的判断。她一直忍耐到训练结束,越野车将她送回十四号别墅,这才躲进卫生间验证自己的想法。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奇怪的是, 联系人姓名显示为“洪总”,却不显示具体的号码。胡英子一时想不出可以给谁打电话,也记不起任何人的电话号码。她灵机一动,拨打姑且可以被称之为故乡的那个中国南部城市的114查号台。拨号之后,手机没有任何响应。胡英子拨出的号码宛如一堆鹅卵石,被扔进辽阔无边的大海,不曾泛起一丝涟漪,消失在暗无天日的大海深处。

这部银光闪闪的最新款的手机,无非是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牵在洪德全的手中,而另一-端,对胡英子而言,手机就是一个铃铛,洪德全拉绳子,铃铛响,于是她就像一条小狗,必须立即开始“汪汪”叫,第一时间摇头摆尾,奔向那个拉绳子的人。

胡英子有一种强烈的把手机扔进马桶,摁下摁钮冲进下水道的冲动。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手机不会被水冲走,但是会被弄坏,她可不想被洪德全当成一个笨手笨脚把手机掉进马桶的傻丫头。

胡英子细心地查看手机电量,确保电量充足。

如果拉绳子的那个人发现铃铛不响,他不会更换铃铛,而是会把绳子打成死结,套到小狗的脖子上。这样,他下次拉绳子的时候,如果小狗跑得稍微慢一些,就会被绳子勒死。

当然,也可以把这样的一根绳子理解为“重用”。几天之后,胡英子就会知道,整个别墅区, 除她之外,只有杜义山拥有同样的一部手机。毕竟,这部手机可以“直通”洪德全,这是否意味着,小狗在绳子这头“汪汪”,那个牵绳子的人亦会出现在小狗身边,踢上一脚,或者赏赐一根肉骨头?

21时29分,摆放在胡英子身边地板上的手机振动,仿佛一条被摆上案板的鱼,绝望地抽搐着。

胡英子纹丝不动,静待手机振动约三十秒。 手机停止振动,静默如常,厨子手起刀落,鱼头被干净利落地斩去。

胡英子保持盘腿冥想之姿,想象自己悬浮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旷野之上。抛开所有的屈辱和愤懑,她冷静地意识到,自己终于成功地接近了洪德全的核心圈层。现在她面临两个选择, 一个选择是顺应洪德全的“召唤”,潜人更为暗黑的深海,更加逼近那双大鱼的眼睛;另一个选择是拒绝洪德全的诱惑,调整好姿态和呼吸,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寻找那一丝微弱的灯塔的光芒。

21时41分,手机再次振动,这一次,胡英子没有丝毫的迟疑,她抓起手机,摁下接听图标。

能够打通胡英子这部手机的,只有一个人, 洪德全。

洪德全懒洋洋地“喂”一声之后,径直问道:“在干吗呢?”

胡英子立即回答:“刚洗过澡,准备休息了。”

这就完美地解释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胡英子想。

果然,洪德全并未追问胡英子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哦”了一声:“今天累了吧?我看他们把你打得够呛。”

“训练都是这样,还行。”胡英子的声音静若止水。

“女孩子还是不要太辛苦。这样吧,我会通知他们,你可以暂停几天训练……”洪德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胡英子表达感谢。

胡英子沉默着,虽然她不像董季平那样了解洪德全,但是她同样知道,洪德全会继续把话说下去。

“可以在园子里随便走走,还可以到杜义山那里跟他聊聊天……”洪德全再次停下。

“好的。”胡英子简短地应答。

“如果想到城里散散心,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洪德全干巴巴地说。

胡英子可以想象出洪德全正在咽唾沫的细微神情,她想,这个人实在不善于聊天,于是她选择继续沉默。

“不管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跟我说。”洪德全试图让他的声音透出某种朋友般的亲切,但是他办不到。

“我永远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胡英子在心底对自己说,然而她说出的却是:“谢谢洪总。”

洪德全终于等到了他需要的感激,接下来似乎再也无话可说。沉默大约五秒钟,他讪讪地说道:“那就早点儿休息吧,晚安。”

“晚安。”胡英子机械地重复洪德全的致意, 一直等到对方手机挂断的提示音,这才挂断电话。

书房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万奇麟抱着狸花猫,径直走到胡英子跟前。胡英子与他人说话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对胡英子不许打扰的警告,孩子已全然忘记。

“哈,你有一个手机。”万奇麟把狸花猫放到地上,猫竟然端坐不动,仰头看着他。

万奇麟逮着机会就用猫条喂猫,猫欣然接受孩子的“贿赂”,追着万奇麟满屋子跑,“喵喵” 地叫着,伸出前爪去抱他的腿。万奇麟只要一伸手,就能把猫抱进怀里。他得意洋洋地向胡英子炫耀他和猫的友谊,胡英子冷冷地说:“猫就是这样,谁给它好吃的,它就跟谁好。”

万奇麟猛地伸出手,试图夺取胡英子紧握的手机,而胡英子则顺从地松开了手,任由他抢去。

“你在跟谁通电话?”万奇麟大大咧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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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问。

胡英子没有理他。

“我要给妈妈打电话。”万奇麟不由分说, 在手机上拨号--如果男孩儿愿意,他的大脑里可以存储上万个手机号码。

胡英子知道,万奇麟拨出的那串号码,注定会如同被扔入大海的鹅卵石一般,消失在无尽的波涛之中。

万奇麟恨恨地又拨出了另一串数字,胡英子想,那应该是他父亲的手机号码。然而,拨号之后,万奇麟所感受到的,却是一片死寂,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万物的暗黑深渊,没有任何回应。

“什么破手机!”万奇麟气愤地挥手把手机高举过头,作势要砸向地面。

“很好。”胡英子在心里说,“就让孩子把手机砸碎吧-也许,洪德全会给我一个新的手机,也许,洪德全会把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我的脸上。”

万奇麟当然不敢砸碎手机,他把手机凑到眼前,心有不甘地仔细查看,继而咕哝道: “假的!”

他把手机扔回胡英子的怀中,蹲下身子,抱起狸花猫,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书房门外。

男孩儿没有忘记带上书房的门,尽管他已经知道,这幢别墅里所有的房门,都被解除了反锁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