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渐起,周围的事物全都笼罩在其中,隐隐能看到远方的几盏灯火亮起,但更多的是一片沉寂。
陶斯言最近醒得有些早,这或许跟沈芝明说起要举办的比赛有关,自从得知了钟雨仙的计划后,她也在暗自盘算着该如何叫更多的依姆和阿妹们参与进去。
为了这事,她早早地来到了沈芝明所在的办公楼,还未靠近,就瞧见里头已然亮起灯,一阵叮叮当当,才终于停歇下来,这样的日子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陶斯言想起求学期间,在校时忙碌的状态,这个老旧的小渔村,至今还保留着很多过去的习惯,即便是注入了年轻的血液,还是无法驱使得了这副年迈的身躯。
“你怎么来了?”沈芝明拎着水壶,刚要出去打点热水回来,与陶斯言撞了个正着,就笑着将她迎进屋里。
陶斯言没有着急回应,而是盯着办公室里还未来得及收起的行军床,拧着眉头,略带担忧地说道:“昨晚又没有回家?”
天天这样熬夜,就算是个年轻小伙子,那也受不住啊……
尤其是沈芝明眼皮下的黑眼圈堆积得格外重,一看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自己无奈地叹息口气,然后抬手遮挡住嘴角,一边打哈欠一边说道:“没办法啊,你也知道,最近村里事情忙得不行呢,就我这么一个年轻人在这撑着。”
陶斯言心知沈芝明说的都是实话,前几个月是暑假,赶上一些回村的学生们还可以叫着来帮一些简单的忙,现在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人手就有些不够用了。
“要不然招个临时工吧?”这样也算是变相地给村民增加了工作岗位。
对于陶斯言的提议,沈芝明哭笑不得,连忙解释道:“若是村里的游客多,镇上资金充足,那么临时招几个人帮帮忙是不错的,可现入冬之后,大家都嫌冷,道路湿滑不方便行走,游客也都去了可以看雪的东北地区,亦或者是热带地区避寒,哪会有人考虑来这……”
陶斯言没说话,依旧是皱起眉头。
沈芝明帮忙倒了些热茶,然后开着热风,驱散着屋里的一些寒气,说道:“正好,大家可以在这段时间参加手艺比赛,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嗯,我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陶斯言总算是将来意说明,最后还觉得不太放心地叮嘱,“这件事,恐怕还是得由你们村委会的人出面劝说才行,要是被别人知道是我大力宣传,只怕还以为我是也别有用心,有利可图呢。”
“嗐呀,那都是一些不知情的人在胡说,你可别往心里去。”沈芝明哪还不能知道陶斯言在说起当时在文衡殿所遭遇的批评,当即就露出愧疚的表情,解释道:“这事说来也怨我,都怪我没有管住嘴巴。”
陶斯言扭头看了看沈芝明,好像是在确认这人是否真心实意地在表达歉意,接着才摆摆手表示无所谓。
“好了,你记得去联系那些依姆,我就先走一步了。”
沈芝明出于礼貌,打算起身送人离开,没曾想,刚一站起来,脑袋就变得晕乎乎,眼前也是漆黑一片,好似被笼罩在了黑屋里,实在是感知不到周围的动静。
“沈芝明,你没事吧?!”陶斯言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让他在椅子上坐好,然后把刚才的热水倒了杯放在面前。
一连缓了好一会儿,沈芝明才觉得好受许多,他深呼吸一口气,任由陶斯言帮忙捏着手背和虎口的位置。
“你说你,可真是的,那么拼命做什么,要是身体真有个好歹,那你阿妈肯定会伤心难过的……”陶斯言虽然嘴里满是抱怨,可语气很是担忧。
这话叫沈芝明想起了那个早早失去儿子的陈立,于是干脆挣扎着来到了窗户旁,将其打开一扇,门口种植了几颗大树,叶片在入秋后就已掉落得差不多,现如今,地上只留下了不少灰尘。
忽然,一个穿着橙色马甲的人,正拎着水桶走到花坛旁,手里还握着一张帕子,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角落的尘土。
陶斯言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人便是陈立,她马上看着沈芝明说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人可没少说你的坏话,现在在同一个单位楼工作,难道不害怕会遭到‘暗杀’?”
那人眼里曾遗留的恨意,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去的,尤其是那些失去孩子的人,在看到孩子的同学可以茁壮成长,获得成就时,心里的怨怪更是会成倍增长……
沈芝明摇摇头,解释道:“陈伯只是暂时被仇恨遮蔽了双眼,才会做出那些事情。”
只要是人,难免会犯错,只要能改过自新就好。
见沈芝明态度如此坚决,陶斯言便不再多言,清洁工的工资最多就是糊口而已,想要赚更多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打量了会儿,才缓缓收回目光。
“明天,我要和林此霄一起去找朱依伯。”
这事说来也怪,本来林此霄是打算直接买船票去看望朱翔安的,正在收拾行李,忽然又收到回电,说只是一场误会而已,让林此霄好好在海澄镇照顾家人,不必要着急回去。
林此霄有些放心不下,可朱翔安脾气不算好,骂骂咧咧地好一阵子,直到他说不去蕉城时,才肯罢休。
“好,那我明天陪你们一起,正好,把举办活动的消息告诉陈瑜她们……”沈芝明笑着将手里的茶杯放下。
陶斯言还是有些不安地盯着他的脸,琢磨了几秒钟,才终于说道:“我看,那份申遗报告就我来帮忙写吧,这样你也能多些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沈芝明有些惊讶,他没有着急否决,而是真的有去仔细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为此还专门走到了办公桌前,将一些文件收好后,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半透明的文件袋。
那里面鼓鼓囊囊,看似装了好些东西,实在有些沉重。
“你过来。”沈芝明轻轻抬起手,向陶斯言示意靠近,他的眼神柔和,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与平日那种急促紧张的神情截然不同。这道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仿佛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温暖而和煦,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看来,这份文件袋对于他而言很是重要。
陶斯言走上前,沈芝明也已经将其打开,从里面去取出了几张拼接的报纸,以及一叠照片。最后是一个黑色的笔记本,中间夹着支失去盖子的钢笔,笔尖有磨损的痕迹,一看就是使用了很多年。
一张证件照,就这样直接出现在眼前。
陶斯言察觉气氛不对劲,就试探性地询问:“这,难道是你喜欢的人?”
“是,也不是。”沈芝明露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十分诚恳地说道:“她是我们所有年轻人应该学习和喜欢的对象。”
这番话,让陶斯言觉得云里雾里,只能继续听着沈芝明讲述关于这个女生的故事。
“她真的很优秀,是时代楷模,这也是我格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原来,这个扎着马尾辫,穿着鲜红马甲,站在田间对镜头莞尔一笑的人叫做黄文秀。
她来自于广西壮族,是当地的宣传部干部,自打16年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自愿回到百色革命老区工作,并主动请缨到贫困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
“我们都是党员,但只有她无论在哪,都始终牢记党的嘱托,把群众的安危冷暖装在心间,推动实施了多项工程项目,并带领群众发展多种产业,为村民脱贫致富倾注了全部心血和汗水。”
陶斯言深受感触,不由得想到:如此厉害,又怀有慈悲心肠的人物,真想与她见上一面!
“既然如此,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向她取取经,我想,有她的帮助,肯定能让海澄变得更好。”
相比较陶斯言的激动不已,沈芝明变得哽噎起来,片刻后,才缓缓说道:“她,已经因公殉职了。”
一场突发山洪,带走了年轻的生命,所有人都为之悲痛不已。当时的沈芝明得知此事,更是伤心的茶饭不思,这位人民的好儿女,他的好前辈,就这么离开了……
“没关系,是党培养了你们,以后扎根基层,好好为人民做贡献也算是回报了国家。”陶斯言好心安慰道,她的目光也被剩余的几篇报道吸引。
正如沈芝明所讲述的那样,百色当地人民对于黄文秀倍感想念,这样一位优秀的女性,值得被更多人记住。
“沈哥,我来写份专题报告,好好给大家宣传宣传,叫那些还在犹犹豫豫的依姆和阿妹们都来看看,女性的力量很强大,只要愿意去做,就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这本就是陶斯言来找沈芝明讨论的最终目的,她自然是义不容辞。
“小陶,‘从新手到熟门熟路’,可不算容易,这一路上会很艰辛的……”沈芝明说话还有些保留,眼里也满是关心。
他知道,自己也算是‘既得利益者’的一份子,成为走出小渔村的一员,但背后,却隐藏着无数个女性的帮助。
“没关系,就算再艰难,也得有人去做。”好比黄文秀,没有被城市里的繁华给吸引,而是选择回到了基层,她真正地做到了‘为人民服务’这四个字。
“如果有机会,我们去见一见她吧。”
离开之前,陶斯言这样说道,她想给黄文秀姐姐带上一束鲜花,告诉她,后来还有很多很多跟她一样优秀的女性,大家正在逐渐学会成长起来。她的精神感染到了很多人,拯救了那些在黑暗里彷徨不安的人,即便暂时没有看到光明,但我们可以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对于参赛,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盘算。
钟雨仙刚到家门口,就被一众人给围在中间,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吵得她根本连半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哎呀,你们一个个地说,别挤在一起,简直吵死人啦!”
直到看到钟雨仙有发火的迹象,七大姑八大姨才稍微停歇了争吵的架势,其中一个穿着金黄色的皮草大衣,毛茸茸的领子直接将短粗的脖子完全覆盖,似乎为了保暖,肩膀上特意叠加了几层薄纱的披风,颜色跳脱,花纹也格外夸张。
大衣下,是一条针织紧身裙,原先不太友好的肌肉线条,就这样直接展现出来,每次说话,她都会抬高了手,露出指尖几枚硕大的金戒指,不仅如此,手腕处还挂着一溜儿沉甸甸的金手链,随着动作,那些饰品会发出“哒哒”清脆的撞击声,仿佛在宣告着她的财富。
这位依姆,脸上的妆容同样浓重,眼影是比海洋更为深沉的靛蓝,口红又像是初生的红日一般,鲜艳得几乎要跳出脸庞,与她那夸张的装扮相得益彰,整个人透出一种“暴发户”般的张扬气息。
“咳咳,雨仙啊,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听话呢!”
“是啊,一天到晚都不着家,也不知道是跑到哪里去玩了,这么大个人,一点也不贴心家里的事,等哪时候嫁出去了,被公婆和丈夫嫌弃,才知道其中的厉害……”
这番训诫的话,钟雨仙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了,为了一个莫须有,压根不存在的“婆家”,她的这群依姆们,就可以拿各种话语来约束着她,即便她从未想过去结婚,去嫁入另外一个家庭。
“雨仙,可别哭丧着一张脸了,今天,大家来找你,可都是有要紧事呢。”钟雨仙的阿妈急急忙忙拉着她走到一旁,脸上还堆着笑意,生怕被其他人误解了一般。
钟雨仙对此实在是有些不耐烦,这群人,就跟闻到了饭菜味道的苍蝇一样让人头疼极了,每次口口声声说着亲戚之情谊,可家里遇上麻烦的事情,大家都是跑得远远的,生怕被沾上晦气。
现如今之所以找上门来,还不是因为有利可图。
眼看钟雨仙露出一副不屑且鄙视的眼神,钟雨仙的阿妈一下子抽出放在台面上的水瓢,狠狠地敲打了下去,一边训话一边悄悄拿眼神看着外头的人群,然后小声说道:“你别以为吃了几天别人家的饭菜就变得与众不同了,你要知道,你是我肚里爬出来的,一辈子都只能是我的仔!”
恶狠狠的眼神,再留意到有外人接近时,却转瞬即逝,速度快得几乎让人以为那只不过是个错觉。
可事实上,这类的情况不算少,幼年时期,钟雨仙就经历了很多次像现在一样的场景。
她的阿妈,会为了讨得别人的欢心,一次次的拿各种话语贬低自己,会说出童年糗事去获得别人的笑脸,即便这完全没有任何的利益可图。
钟雨仙很想告诉她,即便是这样去讨好,别人还是不会尊重一点的,因为她们家很穷,穷到逐渐失去了尊严,穷到没有了未来。
一个失去利用价值,完全不会给人带来好处的人,为何会突然获得别人的关注,啊,原来是因为她生育了个孩子,她的女儿,会变成一个很好利用的工具,那群人也再次拥有了个好笑的玩偶……
无数个心酸的夜晚,组成了现在这个沉默的钟雨仙。
她看着一个个打扮精致的人出现在眼前,然后热络地拉着她粗糙的手,明显掩盖不住的嫌弃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看似诚恳和贴心的话语:“雨仙,你也老大不小了,得为自己谋条生路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