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凤仪宫。
皇后刚用罢早膳,吴德昌便带着素如姑姑上了门。
皇后见着素如,心下便隐隐有了猜测,笑着请二人上座。
吴德昌忙摆手道:“娘娘,使不得,使不得,奴才今日来是传陛下口谕的。张院判昨日当即便去了府上看诊,说傅夫人卧床不起,昏睡多于清醒,虽有把握治愈,却也需要夫人静养上月余。
陛下为成全娘娘拳拳爱母之心,特命礼部连夜筹备省亲事宜,若是娘娘这厢准备好了,即刻便可出发。陛下欲着人亲自慰问,奈何身边年长之侍者唯奴才一人,便请素如姑姑同去,以表重视。”
若说这宫中年长且有最威望的宫人,那必定是明帝身边的吴德昌、太后身边的孙姑姑和素如了。
这三人即代表了明帝和太后的脸面,就算是出了宫,那也是受得起达官显贵亲自接见的;同样,他们若是出现,那背后必定有明帝和太后授意。
皇后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先是跪谢圣恩,而后道:“本宫换身得体的衣裳便能出发,文亭,郑保泰,你二人去将库房中用得上的补品悉数带上。”
素如浅浅一笑:“娘娘,陛下赐下了许多珍贵补品,您瞧瞧后头便知道了。”
素如轻轻一拍双掌,外头一排宫人鱼贯而入,个个手上都捧着锦盒,打开一看,皆是价值连城的药材等物。
皇后往殿外一看,八抬凤鸾大轿,前呼后拥跟着不少手持御赐和器物的宫人,威风极了。
吴德昌又道:“陛下说时间紧迫,加之傅夫人病着,省亲的排场便无法做那么足,还望娘娘莫要...”
皇后连忙道:“如此已是头一份的尊荣了,待本宫回宫,定当亲自叩谢陛下。”
吴德昌含笑退下,皇后入内殿换了身朝服,这才踏上出宫之路。
...
傅府。
皇后仪仗预备出发的那一刻,便有宫人骑快马先行去傅府通禀。
因此当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长街来到傅府门前时,除了卧病的傅夫人之外,府上其余众人早早便在此等候了。
连刚下早朝的傅尚书令也穿着朝服站在首位,恭恭敬敬道:“老臣恭迎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文亭搀着皇后下了轿,尽管皇后内心再不喜他前朝行径,看到两鬓斑白的父亲时依然控制不住红了眼眶,她轻声道:“父亲请起,诸位,都请起吧。”
众人簇拥着皇后走进大门,穿过几进的院子来到正厅,礼部使官宣读圣旨,素如也将明帝和太后之意说了一遍,又是一番磕头谢恩。
父女二人疏离地客套了几句,傅尚书令将府上如今大致情况交代了一番,便道:“娘娘的母亲对您很是思念,老臣知您来意,您...便先去看过吧。”
皇后忍住内心酸涩,由小厮带路去了母亲的院中,这时她身后便只有素如姑姑、文亭两人了。
丫鬟将门推开,苦涩的药香便铺天盖地飘了出来,皇后疾行几步,便看见一个妇人形容憔悴斜靠在床上,口中重重咳着,却热泪盈眶朝她伸出双臂。
皇后再也忍不住,淌下几滴泪来。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望娘娘恕罪,臣妇病笃,实在无法起身相迎。”
皇后快步行至榻前坐了下来,握住母亲的手,心疼道:“母亲这是在说什么话,是鸣鸾不孝,来迟了!”
许是皇后行走间带起了一阵风,傅夫人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嘴再拿开时,竟又看见丝丝血迹。
皇后急道:“怎会如此?张院判不是昨日才来看过,今日的药可煎好喝了么?张院判如何说?”
一个丫鬟守在床前,道:“回娘娘,张院判说夫人是痨症侵染,正气亏虚,低热、盗汗、乏力、消瘦都是正常的,大人已开了药方,说照着喝上一旬方能明显见效,今日才喝第二副了。”
皇后还是放不下心,几欲落泪。
素如姑姑见屋内只有两个贴身丫鬟,也放下了心,笑道:“娘娘和夫人说会儿体己话,奴婢便先去外头候着了。”
傅夫人连忙道:“咳咳...多谢姑姑,您快去前头吃些茶水吧。”
待素如关上门出去,傅夫人挣扎着坐起身,含泪端详了皇后数眼,声音苦涩:“我的儿啊...”
她刻意压低声音:“昨日你那封家书一到,母亲便知是陛下不想让你回来,母亲左思右想,想来不过两层原因...咳咳!一是怕你父亲那边又说三道四,二就是你的身子...
你入宫三年未有子息,只要你出宫,做父母的必然要请人给你瞧瞧。故而母亲虽猜不透究竟为何,却做足了双手准备,连夜请郎中来了府上,你瞧。”
傅夫人指向旁边一个丫鬟,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咳咳,这是姜大夫的女徒弟,小小年纪便能四方行医,昨夜母亲叫她假扮成丫鬟来送药,便留了下来,就为了今日给你诊脉。”
姜大夫是京中有名的郎中,早年更是受过傅家恩惠,给傅家众人看了十多年的病,绝不会走漏消息。
皇后见母亲如此懂她,早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傅夫人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一边叫医女为她诊脉,一边道:“母亲年纪大了,惟愿膝下一双儿女康健如意,不像你父亲,心中还装着他的宏图抱负。
只是你也莫怪他,傅家三房四代这些年全靠他荫蔽才能谋得一官半职,若是连他也不争了,只怕这府上众人都养活不起了。”
是了,傅家三房四代,男丁要说也有六七个,可除去傅尚书令、傅笙和三房庶子这三人仕途是真科考而来,旁人都不过是姻亲递补的闲散官职,若傅尚书令告了老,那些官职自然轮不到他们再继续做。
皇后连连点头:“女儿心里清楚,将笙儿调去苏州也是为在陛下面前保全他,母亲放心,一年之后笙儿便是名正言顺的四品京官了。”
傅夫人欣慰点头:“母亲都知道...咳咳,只不过山高路远,和你在深宫难见一样,总是担心的。”
母女二人说着,那医女面色凝重诊了几次,终于开口道:“夫人,娘娘...”
皇后心中一咯噔,吞咽了一下,紧张道:“无妨,你只管说。”
那医女叹了口气:“娘娘脉象中有一寒一热两股气相冲,皆可看出是外物所致。寒气是麝香和黄柏等阴毒之物服用过多,热气则是大补之物不间断调理而成。”
几人愣在原地。
大补之物是皇后这两年所服补药,那麝香和黄柏又是从何而来呢?
文亭颤声道:“夫人,娘娘刚入宫时,奴婢几人就将凤仪宫内外全部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不妥;娘娘每日所食所用皆从未假手于人,更都有宫人验毒试吃...奴婢不明白,那东西是从何而来?”
医女斟酌道:“从脉象上来看,此寒毒绵长微弱、薄积厚发,应当是长期少量所致,并不一定是口服,也可能是涂抹在什么器物之上,每日吸入。
娘娘虽长期服用补药,但此寒气早已深入骨血,并不能轻易化解,需得对症下药才是。民女也无把握清除完全,娘娘此生还能否怀胎,更是未知。”
傅夫人猛烈咳嗽起来,泪流满面:“以你的身份,做个王妃,生下世子世代袭爵也是当得的!母亲竟亲手将你送到了那吃人的地方,害得你一介女子没了做母亲的资格!陛下当真是...好狠的心哪!”
皇后心中早早便有了猜测,她从出生起便是高门贵女,身子更是日日调理娇养出来的,怎会难以怀胎?
但当真相终于宣之于口之时,还是难免心痛。
她看着母亲痛不欲生的模样,眼见着又要呕血,急忙道:“母亲,父亲身为当朝宰相,若有战事,陛下需得征求父亲同意后才能发诏书出兵,所以父亲的位置和那些掌兵权的将帅一样重要,陛下难免忌惮。
母亲放心,女儿已想好了对策,有没有子嗣不重要,女儿只愿当上太后,傅家的来日荣光,女儿也会尽力去保。”
傅夫人哭了片刻,很快冷静下来,对医女道:“劳烦姑娘为我儿开副方子,为她清寒毒,尽力保她身子康健。”
医女被丫鬟带到另一边写写画画,她又命丫鬟从妆台上取出一个纸包塞进了皇后怀中。
眼神坚定,用仅有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孩子,你拿好,这是昔年一行脚商人从西域带来的子母香,无色无味,需得子香和母香一同用,方能叫人慢慢死去,无药可医;若是子香和母香分开,则无任何效用。”
皇后闻言怔住,有些不敢置信。
傅夫人低声继续道:“你和宋棠离心之时,母亲便想给你了,别怪母亲心狠手辣,京中哪一户世家没有这些腌臜命案?
母亲从前不给你,是不愿你手上沾血,更没料到你在宫中竟过得如此艰难...本以为你出身傅家,无人敢欺!咳咳...没想到啊,旁人不敢,皇帝却没什么不敢!
他待我女儿不好,便是皇帝又如何?若我有机会,必要亲自将这活计揽下来...咳咳!可惜,可惜需得二人合力,否则极易被发现...”
皇后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
傅夫人重重叹息一声:“只是未到穷途末路,莫要打开此物。用到旁人身上无妨,可一旦用到...
皇子年幼,太后尚在,一旦陛下殡天,我朝大乱,太后必定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太医院那帮人更不是庸才,若有迹可循...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
皇后收紧掌心之物,电光石火之间做出一个决定:“母亲,女儿只拿子香,母香你先收着,日后寻个时机送到清妙庵妙无法师处,叫她伺机而动。
母亲!您记着,莫要打听妙无是谁,更不要用自己的人手...务必将自己撇清,只要能将东西安全送到,拐多少弯都无妨。”
皇后自然有她的考量,先不说宫中众人信不信得过,哪怕是信得过,两个后妃一同作为也是风险极大的。
可身在宫外的妙无就不一样了,她明面上和任何人都无往来,皇帝对她这个一无所有的弱女子更是不设防。
傅夫人被她神色唬住,见女儿不似在开玩笑,用心记下这话,也不多问,只道:“母亲知晓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叩门,说午膳准备好了,请娘娘移步前厅。
皇后将子香塞入怀中,又接过医女递来的药方贴身收好,这才命文亭将门打开,“端进来吧,再叫素如姑姑一同用些,本宫亲自伺候母亲用膳,之后便预备回宫了。”